虽是躺在床上了,但阿暖心里存着事儿怎么睡得着,就又爬起来,走出闺房下得绣楼,在院子里杏花荫下淋雨一般淋着落花。
锦绣瞧她心事重重,便猜她有不好告诉旁人的事儿,她也不问,就把绣花棚子和针线笸箩拿来,坐在门槛上陪着,由着阿暖坐在那里呆呆的看花,她自作自己的绣活儿。
现正做的是阿暖的肚兜,前儿晚上拿了鹦鹉衔花和鹤舞玲珑两个花样子给她选,她都没看上,自己倒想了个主意让绣猫儿抓锦鲤。
她便问猫儿抓锦鲤的花样子哪里来?绣品铺子里也没有卖的。
这位姑娘竟提笔自己画了出来,画上的猫儿正是雪绒花,锦鲤就是院子里那小池塘子里养的两大四小六尾,锦鲤身上红的、黄的斑块都一模一样。
她心中惊骇,便越发肯定这位“孤魂野鬼”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阿暖正发呆,玉琼楼就背着手走了进来,锦绣连忙使唤锦书进屋搬个玫瑰椅来。
“您请坐。”
玉琼楼打量一眼锦绣,嘱咐道:“你好生服侍,将来自有你的好处,那烧鹅铺子的少东家不是个好东西,你算是逃过一劫了。”
锦绣不好言语,忙忙退下了。
阿暖知道他来了就是不想搭理,依旧呆坐着。
玉琼楼一阵长吁短叹就道:“你猜你娘怎么说你的?”
阿暖忽的把脸一扭,两手紧紧捏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说了我什么?可是我又惹她生气了?”
“她说你是个鬼,看她病危就想谋害了她好抢占她的身子,嘱咐我烧死你,我一听心里就凉了半截,只有快死的人才这样神神叨叨的呢,你爷爷快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只说你奶奶接他来了不让我伤心,我便知道,她就是这几天的日子了。”
阿暖的心登时就像被冰冻住了一样,脸色也蜡黄蜡黄的。
玉琼楼见她如此忙忙的搂在怀里抱着抚弄,“该死该死,不该和你说这些的,看把你吓的,那快死的人都是这个样儿,与咱们活人不相干的,锦绣,快倒碗茶来。”
锦绣早一步去了,这会儿就把茶碗送到了阿暖嘴边。
阿暖缓醒过来,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茶水就扑在玉琼楼怀里呜呜哭起来。
玉琼楼也跟着哭起来,“好孩子,知道你舍不得她,我也舍不得,终究治得病治不得命,我的法儿也使尽了,我的一片心也伤透了。”
父女俩抱着哭了一会儿,阿暖就道:“我外祖家来人吗?”
玉琼楼就对锦绣道:“你领着锦书到院子外头玩去,看着人来,我和你们主子说会儿话。”
“是。”
锦绣答应一声就拉着锦书的手去了,坐在门外花坛子上守着。
锦书什么也不懂,她见锦绣坐在花坛子上不动她也坐了过去,一抬手扯下两根柳条来编着玩。
“那日你抓猫翻墙被人家送回来,知道她为何那样痛心疾首的骂你吗?”
“为何?”
玉琼楼看向院墙,露出怀念的神色来,“当年就是从这一处我把她偷了过来,她原是福王当街抢来的侍妾,翰林家的姑娘。”
“啊?”阿暖吃了一惊。
玉琼楼又道:“隔壁这个园子原本是刘恒圈养福王的地方,因福王喜欢豢养猛兽,刘恒就给他弄来了好几头狮子,因此便叫做狮子园了,我每常在这边能听见狮子吼,有时偷偷趴在墙上往那边看还会看到福王让两狮相斗,人狮相斗,凡是输了的福王都会惩罚,有一回我就偷看到了五马分尸。”
“哪个福王?”阿暖连忙问。
“当朝虞贵妃一母同胞的弟弟,历经三朝就这一个福王,没有第二个。”
阿暖不信自己和蔼可亲的舅舅是这样的人,便道:“若只五马分尸了凶兽倒也没什么。”
她福王舅舅也是个可怜人。
玉琼楼就冷笑道:“我便看见一回他把自己的侍妾分尸了。”
阿暖呼吸一窒,仍旧不愿意相信玉琼楼的一面之词。
“你娘是跟着家里人元宵出来走百病的时候被福王看上抢进来的,因着你娘的容貌,起先他也稀罕了一阵子,后来刘恒又给他送了十个外邦美女他就把你娘丢到脑后头去了,到刘恒篡位自称汉帝,改国号为后汉,福王就越发不成个样子了,一时胆小如鼠藏在柜子里打颤一时又暴虐无偿,你娘也遭过一回毒手险些没命,恰巧她住的地方离着我这边不远,我就翻墙过去偷着给她送过几回药。
到大魏的阎王军兵临城下的时候,福王就疯了,拿着剑满园子砍杀人,我就趁乱把你娘偷了过来,咱们家祖上挖有一个地洞子我就把她藏在那里头,直到大魏建国,贴了榜文出来安抚民心我才敢让她出来,从此她就成了我的妻子,你二娘三娘也是在那个混乱的时候投奔了我来我收留下的。”
玉琼楼看了看四下无人就低声对阿暖道:“咱们家那地洞子就在你娘住的那屋里,床后头那面墙上有机关,那是一个夹墙,找到机关推开小门进去,里头铺着莲花青砖,放着一张窄窄的床,一小箱子金条,可你若觉得这就是咱家的地洞子了那就错了,你要往那张窄窄的床底下钻,在莲花青砖上摸一摸,摸到按得动的机关你就猛的掉下去了,下头那间石室才是咱们家保命的地方,几辈子的积攒也都存在那里。你记好了,不可说与旁人,等晚上我打发走了那个慧慈老尼姑,你来我亲自领你走一遍。”
阿暖连连点头,又皱眉道:“那个慧慈怎么又来了?”
“你娘让请来的。”玉琼楼就伤心道:“到头来她宁愿信个满嘴因果报应的老尼姑也不信我,我的心疼的难受。”
阿暖拿小手拍拍他,跳下他的膝盖道:“我听听她都和娘说什么去。”
玉琼楼也站起来跟着,道:“还不是那些话,不用听我都知道。”
阿暖走出院门见锦绣和锦书乖乖坐在花坛子上,锦书编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篮子,站住看了一回就道:“不曾想你还有这个天分,好丫头,再多编几个咱们留着摘花玩。”
一时管家有禄找过来,说是在棺材铺定下的杉木棺材送了来让过去瞧瞧,若合心意就留下把账结一结。
阿暖一听棺材都送来了就也跟过去看了看,心里想的是,不知我死后贵妃娘给我弄了什么木的棺材,听闻最好的是阴沉木,做了棺材不生虫长霉、不怕水火、不怕土侵酸腐,还能保尸身万年不朽,可惜这种阴沉木实在太难得,大抵只有皇帝才能用得上。
一时又想,腐烂化了土滋养万物才干净。
想的深了徒增伤感,阿暖就打叠起精神回了正房,去里间看望尤氏。
这会儿尤氏竟靠着缠枝牡丹银红妆花缎大引枕坐起来了,阿暖心中一喜忙忙走到跟前去摸尤氏的手,“娘,你好了?”
尤氏竟能笑了,艰难抬起手臂摸了摸阿暖的脸,“难为你不记恨我,都是我糊涂了,亏得师太开解,原是我快死的人被鬼魅蒙了眼,糊住了心窍,暖姐儿,往后定要听你爹的话啊,再不可任性莽撞。”
阿暖忽然明白了什么,这难道就是书上说过的回光返照吗?
一时想起尤氏的种种好处来,不觉就滴下了眼泪。
“娘……”
慧慈就劝道:“暖姑娘,快别哭了,这生生死死自有定数,到头来谁也逃不过的,你这会儿哭的大娘子心疼,让她走的也不安心。”
尤氏就对慧慈道:“我烦劳你的事儿你万万替我做了,别忘了。”
慧慈和尤氏好了一场禁不住也红了老眼,忙道:“大娘子放心就是,贫尼都记在心里了。”
尤氏笑道:“到底你是有道行的,你来了我就清醒了,也认得人了,烦你再送我一程,往后再也见不着了。”
“娘,我……”阿暖有心想说让我给你诊诊脉,让我试试吧,只求你们别拉我去烧,我并不是什么恶鬼,我也不知怎么就在玉生暖身体里活下来了……
可终究她没说出来,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就被尤氏柔声软语的撵了出去。
不一会儿慧慈也出来了,拉着阿暖的手解劝了几句。
阿暖擦擦泪就望着她道:“那日原是我莽撞了,有得罪之处请原谅则个,往日我只当真佛一个也无,骗子都在人间行走,今日我才知道你们这些人的好处,能安抚人心便是你们的功德了。”
慧慈便笑道:“姑娘能说出这个话来,可见是个有悟性的,我便说姑娘与佛有缘,果然不差,姑娘往后若到了万不得已处就来城外妙香山寻我,贫尼那里还有片瓦可供遮身。”
“多谢。”阿暖此时很承她的情。
是夜,明月高悬,玉琼楼领着阿暖走了一回地洞子,父女俩就一起上来坐在床前陪伴尤氏,尤氏已是气若游丝,心里还有个惦记就对玉琼楼道:“那几样东西都留给暖姐儿,行吗?”
玉琼楼哽咽难言,拉着尤氏的手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本就是你带来的还能给谁去,那件珍贵的云狐裘,那一斗凤凰螺珍珠,那一套六只玲珑剔透的羊脂玉杏花杯,我都给阿暖陪嫁,你放心。”
尤氏牵动嘴角略扯出个笑模样,“你们也睡会儿去,我知道还不到时候呢,你给我准备的那套装裹的衣裳我极喜欢,你们爷俩去吧、去吧……”
玉琼楼答应的好好的,只是坐在床边不动弹,阿暖也坐在床尾坚持不离开,借着灯光就看见了放在纱帐外头箱笼上的那套盘金彩绣大红羽纱嫁衣,嫁衣上头还有一双凤头鸳鸯云纹鞋。
不知怎么的她只觉心内酸酸的,眼眶子一疼就又流下泪来。
更深露重,烛火噼啪,阿暖坐着坐着就打了盹,不知不觉趴在尤氏脚头上就睡着了,等她再醒来就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拔步床上,她“腾”的一下子坐起来就喊人,“锦绣,锦绣。”
“在这儿呢。”锦绣红着眼飞跑进来往床前一跪就哭道:“大娘子去了。”
阿暖心凉了半截,怔怔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天快亮的时候大家都睡过去了,大郎惊醒过来,往身上一摸都凉了。”
无边的愧疚忽然涌上心头,阿暖只觉浑身麻凉,四肢酸软,喉咙一甜就呕出一口血来。
“姑娘……”锦绣慌了,忙忙的站起来想去叫人被阿暖一把抓住手腕子,“我没事,这是血不归经的缘故,我的孝服都备好了吧,拿来我穿上。”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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