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
又是电话。
还有大段的语音留言。
宋芷在预定的学习计划完成后，拿起手机处理堆积的消息。不出所料，又有来自家人的信息。
最开始，她毫无防备地接起每一通来自家里的电话。父母的语气从苦口婆心逐渐走向骂骂咧咧。
“秋招都要结束了，你怎么一个工作都没有拿下？”
“研究生读出来不照样要找工作？保研没保上说明你不是那块儿料，你可赶紧回来吧。”
“女孩子跑那么远干什么，就在家附近考个公务员舒舒服服的。”
她以为考研会像高考一样，就算家人着急上火和她产生摩擦，但总归是希望她好的。没成想毕业后不去挣钱继续读书就仿佛犯了大罪一样，在父辈的眼里十恶不赦了起来。
她心里很清楚。她的父母，吴懿，吴懿的父母，再加上家乡那群街坊邻居，往好了说是联系紧密，往坏了说就是一团浆糊。在学校里朋友的帮助下她还能艰难摆脱吴懿的死缠烂打，回了家乡，所有人都会自发变成以家庭和睦为目标的说客，各个嘴皮子上下翻飞都是响当当的金牌律师。
在视线，情绪变化的红线，人与人的关系线织成的蛛网中，她若后推一步飞入，粉身碎骨也难逃脱。天知道以前的她是怎么敢和竹马在这么一大帮熟人面前谈恋爱的，现在的她唯恐避之不及。
父母不支持也许有他们的大道理。但她自己才是那个处于人生十字路口的人，在最前沿的是她，社会发展就业形势如何最清楚的也是她，最终做选择并且亲自感受度过这一生的还是她。
吴懿给她带来的失望让她不敢再相信任何人。就算是父母也不行。靠山山倒，靠人人走。自己的人生风筝线要自己握在手里，握在手里就不会再交出去。
她能做得到，许莹颖已经给她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榜样。她拥有的条件与资源比许莹颖还要好一些，没道理她做不到。
敷衍完家人的消息，回到宿舍的宋芷拿到了吴懿送来的面霜。
是她平常不会选择的牌子。大牌药妆，品牌溢价昂贵，胜在质量稳定，对她来讲性价比太低。但作为礼物收到，平心而论，还是会感到欢喜的。
宋芷以臂遮眼，上身后仰。任由舍友凑近研究她的新面霜，叽叽喳喳地谈论中透出艳羡与夸赞。
吴懿选的礼物，抛开前因后果，其实没什么大错。学校里其他情侣做的事情，大多也就是这些。吴懿也没有更多的条件和空间去发挥创造力了。或者说，吴懿没把购物软件上伤眼的个位数粉红水晶透明塑料拖鞋当礼物，已经是情商大有长进了。要知道，去年吴懿给她的生日礼物是一把粉色塑料卷梳，便宜，皮实，抗造，惊呆整个宿舍。
礼物水平上升了。
但她就是看着烦躁。
她忍不住。忍不住不去想。
面霜多贵啊，一瓶要花掉一个月生活费，备考期间把自己弄得能见人就行了，要什么形象。
酸奶多贵啊，只要一点原料并且消毒好器皿，自己就能做出好多。
水果多贵啊，挑这挑那的不一定好吃，饿了还不管用。
……
那些思维，那些语句，来自母亲或者其他什么人的絮絮叨叨，在过去二十一年的人生里无处不在，深入灵魂，难以拔除。
可是化妆品有时候贵有贵的道理，就像廉价的眼影飞粉还不显色，昂贵的眼线笔轻轻一描就有自然弧度。酸奶和水果也有便宜实惠的购买方式，但挑挑拣拣的时候偶尔也会对草莓或者葡萄暗暗撇以期待一眼。
更好笑的是，她很长一段时间觉得水果并不好吃。成堆买的苹果总给她一种吃起来完成补充营养的任务感，偶尔跃跃欲试买点别的，蓝莓是涩的，橙子是干的。直到付出更多的成本——
原来更贵的蓝莓确实又大又甜，原来新鲜的橙子柑子并不会味同嚼蜡，原来汁水丰沛的苹果不等减价，就可以甜脆多汁。
被有限的成本局限着，小心翼翼地尝试着，更是家务任务的购买需要，她学会了怎么挑蔬果。
然后这种被交相称赞的“勤俭持家”“贤良淑德”又从食物蔓延到了其他方面，加上情绪感知能力，让她在诸多方面都如鱼得水。
她不会自卑到认为这全都是纯粹的负面特质。无论早期的政治学习也好，还是现在的哲学学习经历，都让她不会轻易陷入媒体狂热宣传的消费主义的陷阱。
有多少花多少，别给自己太多压抑悲苦的情绪，人没有必要太可怜自己。
但最恐怖的事情在于，她悲哀地发现自己和母亲越来越像了。
小时候在街边的饭店里，母亲让她点个盖饭。她战战兢兢地顺着菜单从前往后看，感谢饭店老板的贴心，盖饭是按照价格升序排列的。她的目光在牛柳上停留了一瞬——
“别整那些花里胡哨的，又贵又吃不饱。”
最终她的手指落在了番茄鸡蛋上。
而吴懿给她买花，固然有她对前男友的烦躁情绪作祟。但那句话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漏出——
“尤其不喜欢送花。花里胡哨的，又贵又没用。”
多绝望啊，人生在那一刻完成了完美闭环的循环。她继承了来自家庭，来自父母的特质与做事方法。无论她是否喜欢这些，她都在无意识中变成了这个样子。用自己讨厌的方式，去对待她曾经喜欢过的人。
多让人恐惧啊，就算她与他们有着物理上的的距离、时空上的距离。他们的灵魂永远丝丝缕缕地缠绕身周，与她同在。
难道过去的生活方式、阴暗记忆就无法摆脱吗？
难道人的阶层、命运就无法改变吗？
不，她绝不认同。她好不容易从过去的思维方式中拜托，她绝不会回去。不会再过度在意别人眼中的自己了，只要做到最基本的礼貌就好。
——30分钟前——
宋芷：面霜拿到了，谢谢你。
吴懿：好的。
——1分钟前——
吴懿：安心复习。
宋芷没在意吴懿隔了良久的突发一句。
但吴懿这边情况就很严峻了。
吴懿的母亲是位体制内的工作人员。对外温柔和善，对内冷静自持。她的话里有明显的嘲笑意味：“你终于把小芷气跑了？”
吴懿举着电话，纹丝不动的脸下是崩溃的心：“我要挂了。”
“你敢，有本事挂个试试看。”吴母饶有趣味地打听，“我可把话放在前头。今年寒假，你回不回来无所谓，我可是想看到小芷的。也不知道是谁家儿子每天呆板地像个机器人，哪有小芷贴心又可爱。”
“她家现在是什么情况？”
“无非就是希望孩子有出息，又不希望孩子跑太远。很多父母都这么矛盾，没什么不好理解的。”
你要有出息，但你不能有出息到离开小县城。
“你跟他们说什么了。”
“看你说的，”吴母眯起眼睛，“我是那种嚼舌根儿的人吗。无非就是，孩子大了不用你们操心了是好事，大学生那是上交给国家的哪轮得到你们指挥之类的宽慰话。
“所以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没什么。”吴懿拈起面前的资料，“阿芷在准备考研，她家可能着急让她回去赚钱，或者只是拎不清。”
“拎不清什么？”吴母兴致勃勃地吃着老邻居的瓜。
“今天的就业形势。”资料上是他找副校长时用的数据，“总有些家长没有亲自去做就觉得一切都很简单。让孩子一边准备考公一边准备考研，抽时间去面试找工作最后再拿申请留学兜底。”
因为吴懿保研主动安排好自己发展方向而不知道当今升学就业难度的吴母：“原来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吴懿拿起另一张写满了日期的纸，“前提是本人的英语基础要够好，赶着秋天的申请季准备好资料与文书。12月考研前全力准备。然后大部分公考也集中在准备考研的这段时间里，但个别省份也会安排在来年春天。如果毕业时发现自己没有收到任何offer，依然可以继续找工作，只不过待遇最好的秋招已经把大部分职位瓜分了。”
“你已经保研了怎么还准备了这些，”吴母毫不留情地指出，“给小芷看的？”
吴懿回避了这个问题：“总而言之，阿芷目前在全力考研，你别和她父母瞎说。”
“我肯定不说。但他们要打电话，我也拦不住啊。”吴母想起自己家儿子的情商，连忙补充：“你不用担心，她家人顾及到邻里关系，不会直接打电话打到你那里去的。”
“……原来不会吗。”
“当然不会！”吴母笑了，“一听就知道你没想到。他家会找我们吐槽孩子，但不会找麻烦找到你身上去！这就是成年人奇特的自尊心！除非有什么大事发生，宋芷依然不接电话，才会找到你那里去。”
“那种事还是不要发生为好。”
吴母毫不客气大笑几声：“所以你能不能把小芷追回来啊。”
“……我不知道。”
“嗯？”
“真的，要追回来吗。”
作者无意宣扬消费主义，“物美价廉”还是“一分价钱一分货”都有可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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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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