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煊殿,天帝相邀,众仙赴宴,瑶池薄雾绕绮莲,高台仙娥抛水袖,珍馐美馔齐上案,热闹非凡。
“还没有出现吗?”
“是啊,上次这个时候……”
“欸!慎言……”
一群人窃窃私语,不着痕迹瞥了眼身后。
沈秧坐在最角落,一袭青色衣衫,长发披散,薄削的肩背像是一株细弱的竹。
四周的仙家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默契地将他忽略得一干二净,举杯换盏,问候寒暄。
沈秧抿了抿唇,他飞升已数十年,对凡人来说,几乎称得上是圆满的一生,而在仙京的这些年,于沈秧而言,四个字足以概况——无人问津。
他总是被刻意地忽略,好像他曾经做过什么让这些神仙极其恐惧的事情,导致他们不敢恭维也不敢欺凌,只能保持距离。
沈秧生而不足,体弱多病,根骨并非奇佳,还缺失痛感,虽得以飞升,资质在这九重天并不显眼,再加上被其余人刻意冷置,他对这仙京诸事可以说是陌生至极。
就好比此时众仙围着一镶珠嵌玉的金盘热议,而沈秧却并不知晓它的用处。
有仙侍来添酒,沈秧略有踟躇,眼看着杯盏将满,他终于狠了狠心,拉住仙侍的袖子。
“请问,那金盘是何许机巧?”
沈秧声如碎玉,微微仰头时,眼眸很淡,肤白若雪,衬得唇色更是姝红,看着尤为无辜可人。
“回上仙,此盘名为琼轮百转,也是天之眼,据说被这只眼睛盯住的人,必是天纵奇才,飞升之后可为仙京帝君之下最高仙,至于具体关窍,小人并不知晓。”
仙侍在仙京当职不过数年,对琼轮百转的了解都是些道听途说,也并不认识沈秧,更不知道在仙京人人避之不及,因此一板一眼如实告知。
“我知晓了,多谢。”
沈秧拱了拱手,如瀑长发从肩膀处漏下去一缕,掩在雪白颊侧,无边姝色撩拨得仙侍一晃神,半晌带着隐隐发红的耳垂磕绊着退下了。
这边是无人关注的角落,此番小波折理应并未引起他人发觉,可沈秧莫名觉得有双眼睛黏在他身上,让他如芒在背。
沈秧蓦然抬头,与一道视线相撞,他愕然,因为对面正是仙京之主,帝君邬寽还。
邬寽还坐在高位,身穿雪白袍,腰环白玉带,身后弦月如船,月光皎皎,两侧侍有银甲护卫,左边腰悬双剑,右边手持长枪,神色肃穆。
见沈秧察觉,邬寽还面上没有丝毫尴尬,十分温和地笑着朝他点点头。
沈秧顿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如玉的指节托起酒盏,朝邬寽还遥遥一敬,半盏酒入喉,还泼洒了几滴酒液濡湿了前襟。
喝得太急太猛,沈秧被呛得雪腮粉红,眼尾泛湿,又强行忍着不让人看出端倪,疏漏了邬寽还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眼神。
眼看仙娥换了一波又一波,丝竹管弦流水一样去去回回,连弯月都已圆满,宴席还未有要散的预兆。
沈秧百无聊赖地跪坐在蒲团上,一抬手,袖子里塞着的卷轴不轻不重地嗑在案上,不算明显的声响让他被几杯薄酒朦胧了的眼睛立刻清醒。
沈秧挺直了脊背,右手探进袖子里,抚摸着那一卷薄薄的卷轴。
此物来得太过古怪,能效又如此违背天理,沈秧向来将它贴身携带,唯恐有歹人将其夺去,用在非途。
指节不紧不慢地摩挲,莫名有缱绻留恋的情愫从指尖往心脏蔓延,沈秧的动作顿了顿,陷入沉思。
不知是何种兽类或者草木作皮,也不知是何种玉石或者白骨作轴,从古至今更是没有一字一句的记载。
它像是凭空出现,莫名认主,而它的使用方法更是没有任何机缘巧合就直接出现在了沈秧的脑海。
就像是前世的约定,要在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一如今生对你忠诚。
“来了,来了!”
“终于等到了,四千多年了又一位!”
台下突然炸锅,一群神仙也顾不上自己的仪态了,丢了酒杯就往琼轮百转处挤,伸长了脖子,翘首以待。
沈秧也从漫长的思索中抽离,将目光放在了金光大盛的琼轮百转上。
那轮美轮美奂,飞速旋转,金光也跟着越来越亮,攀至顶峰陡然一暗,不多时,那轮的中央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剑,干涸的血污在剑柄处堆叠。
不知对面是何种惨烈模样,那只手一顿,又有湿润的鲜血溅在轮上,一路沿着繁琐的装饰蜿蜒而下,像是天神泣血。
“来了!终于来了!让我们好等啊!”
“真是恭喜这位道友了,帝君之下第一仙啊!”
“恭喜!恭喜啊!”
仙京一片安乐祥和,贺喜声此起彼伏,若是在人间,再放挂鞭炮,旁人怕得以为是哪家学子高中,哪家男女嫁娶,亦或是哪家婴童百日生。
沈秧依旧坐在远处,仿若置身事外,只是眼睛却在那人沾满血迹的手上移不开。
莫名眼熟,莫名心悸,莫名想要逃离。
沈秧干涩地眨眨眼,连呼吸都不甚畅快。
待到那人终于完完整整地从琼轮百转中出来,全貌都袒露在月光下,玄衣紧袖,长发高束,俊逸的脸上说不清是愕然还是麻木。
是他。
那一瞬间,沈秧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安心还是死心,只是觉得有些东西在一瞬间崩塌。
要去贺喜吗?可他分明并不开心。
要避开吗?可是腿脚被牢牢的粘在原地——
不,是一双手。
沾满血的长剑被丢在身侧,一双满是伤疤厚茧的手按在了沈秧的腿上,让他动弹不得。
从踏入这飘渺仙宫起,祁岫的神色就不曾舒展过,他对那声声贺喜置若罔闻,木然地一一从眼前陌生的脸上扫过。
在哪里?在哪里?
那个让他不管谈爱还是谈恨都痛彻心扉的人在哪里?
越过金杯玉盏,越过薄纱珠帘。
啊,找到了……
还是那张脸,哪怕隔了那么多年依旧分毫未变,总是这样无辜懵懂,好像清纯超俗,偏偏俏丽到生艳。
无时无刻不在蛊惑人心。
祁岫拖着剑,一步一步朝沈秧走过去,剑尖抵在地上,刻下一路血痕。
被忽略的众仙无措地朝高台上的邬寽还望过去,邬寽还神色未变,坦然自若地注视着两人。
“沈秧,抓到你了……”
祁岫一字一顿,恨不得将每一个字都嚼碎品味,脸上浮现出极其扭曲的笑容,衬着干涸的血迹,犹如从十八层地狱爬出索命追魂的厉鬼。
“祁岫?”
沈秧怔然抬头,藏在袍袖的手指捏紧了画轴,是因为被丢下所以伤心了吗?
沈秧想着,手从袖子里抽出来,就要像以前一样摸着他的头顶安慰他。
“你知不知道死了很多人?”
手一滞,停在半空。
“你说什么?”
刚刚要牵起的唇角也掉下去,沈秧满脸不敢置信。
而祁岫却残忍地不肯放过他,握住他冰冷的手,十指相扣。
“天劫,结界大开,魔物席卷,数十年未曾停歇,到处都是尸体,瘟疫蔓延,死的人越来越多,人族几乎要灭种,沈秧,你不是神仙吗?怎么没有保佑我们,你在做什么?喝酒享乐吗?”
“不,不……”
沈秧嘴唇颤抖,面庞惨白,仿佛被雪压弯了的细竹。
“不?”祁岫嗤笑,捏起青案上的玉杯,凑到沈秧的面前,“那这是什么?沈秧,你以前总是把修道以渡人挂在嘴上,怎么真的飞升了,便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彻底抛在脑后了?”
沈秧猛得站起来,摇摇晃晃已经在崩溃的边沿,嘴唇张张合合,待他真的发出声音,又一如往日轻声细语,只是带着颤抖——
“我没有抛弃你们,可是我人微言轻,我并不知晓凡间的一切,我不受待见,他们,我……”
“这位道友。”
突然有一位神仙插进来。
“凡间波折乃是琼轮百转准备的历练,目的便是挑选惊才绝艳之仙,如今你既突破难关,得此机缘,从今往后,仙京之上,唯居帝君一人之下,过往红尘,便让他烟消云散罢。”
其余众仙闻言纷纷附和,尽显“大局”之风。
“好了。”邬寽还终于开口,他从容不迫地走下高台,两名银甲护卫跟在他的身后,被他抬手制止。
“祁岫。”
邬寽还不带任何感**彩地念出他的名字,“凡间的死伤你无需太过在意,若是他们知道自己的殒命换来了如此一位英雄的诞生,想来也会得到宽慰。”
“是啊上仙,不过是些普通人,杂草一般,何须如此挂怀。”
“本就是土填沟渠造山峦,上仙何必在意。”
祁岫在这滔天闹嚷中捏住沈秧的肩膀,他头痛欲裂,不知道自己是该愤怒还是该流泪,所以他将问题抛给了沈秧。
“沈秧,你觉得呢?他们的命更低贱?他们的生死可以随便决定?为了这场无聊的试炼?”
“当然不!”沈秧眼眶通红,克制不住地摇头。
祁岫终于满意了,浑身的肌肉都松弛下来,捏着沈秧肩头的双手却更加用力,将他按坐在蒲团上,几乎捏碎他的肩胛。
祁岫带着柔情贴近沈秧的鼻尖,**般在他的耳边呢喃:“可是他们都死了,
你无父无母无亲缘,过节总是记着你的刘阿婶饿死了,她五岁的小孙子吃了她的肉活下来,后来染了病,也死了;
又聋又哑的刘大伯不知道你飞升了,被魔兽咬穿了半个身子,还颤颤巍巍地用自己的血在地上写字,问我你在哪里,交代我保护你;
那个总爱黏着你的小姑娘春芽,瘟疫爆发后非学着你的样子要去“渡人”,提着药箱拦也拦不住,死在第二个秋天,感染疫病,全身溃烂。
他们都死了,无法挽回,你为什么袖手旁观?”
祁岫说得入神,恨不得再搜刮几个待沈秧好却死得极其惨烈的人来诛他的心,只是待他再次将目光投在沈秧脸上,忽然愣住了,所有阴鸷都凝结成冰。
“沈秧,你在笑什么?”
邬寽还和其他人也慢半拍地去瞧沈秧,只见他鬓发散开,领口凌乱,指尖还在滴血,笑得流出两行清泪:“我笑什么?我笑这一切都可以挽回!”
百转千回轴,只要在卷轴上以血为墨,写下日期,再以生魂为祭,就可以扭转乾坤,回到那个时刻。
变故便发生在哪里一刹那,沈秧忽然挣开了祁岫的手,拎起地上那把孤零零的剑。
祁岫不明所以,邬寽还却是微微变了神色,只是还未等他召来天兵将沈秧按下,那柄剑便已从沈秧的脖颈处划过,温热的鲜血顺着剑锋滚落,溅起一地血花。
而且那支一直藏于袖中的卷轴不知何时已然摊在地上,雪白的卷和雪白的轴,上面一串血字,隐隐露出金光。
沈秧浑身浴血,脱力地往后仰,他好像轻轻闭了闭眼,一瞬间犹如被水洗了的墨,连轮廓都不复清晰。
祁岫瞳孔紧缩,欲伸手拉他,只是还未来得及触碰,沈秧便如春日残雪,消失得了无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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