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结果辛苦不忍尝,那便回到最初,诸事重启。
沈秧睁开眼睛,日光昏沉,和风袭面,他正躺在一颗杏花树下,落英缤纷,碧草如丝。
沈秧艰难地坐起,摸向咽喉,光滑细腻,仿佛那骇人的伤口从未出现过,仙京数十年不过是他在这树下小憩,无端生出的梦魇。
只是不知为何,沈秧沉默地提起青色的衣摆,上面的血迹尚且湿润——他的装束和天帝宴那天一般无二,连血迹都分毫不差。
额发凌乱,敛去眸中情愫,沈秧缓缓地站起来,一支卷轴从他的身旁滚落,雪白的纸页上,“玄虚七千八百二十四年九月初三”一串血字已经发黑。
这是他初见祁岫的那一天。
八年后的仲夏,他会飞升,而同年寒冬,天劫开始,自此凡间水深火热数十年。
沈秧垂头看向指腹,那里柔软白皙,指甲掐出的伤口也仿佛未曾存在过般愈合了。
既是初见之时,想必那人此刻就在祁山北,殓尸穴中。
垂在身侧的手掐了一个决,信手一挥,几步外是巨石虽成齑粉,沈秧稍微安心地舒了一口气,好在修为并未有异常,他捡起卷轴,塞进乾坤袋里,径直往北边走去。
一路人烟稀少,多坟茔,哪怕有几间茅草屋挨挤的村落,走近一瞧,早已人去楼空,唯余一地断壁残垣。
“郎君——”
荒山草野,忽闻一俏丽女声,实在蹊跷,沈秧抬手召唤本命剑,却发现与剑之间的联系竟已不知在何时被生生砍断。
无奈之下,沈秧只好四处搜索,捡了根枯枝傍身,朝声响处移动。
“郎君这是做甚?奴家又不会吃人。”
是一间酒楼,牌匾上书“美馔阁”三字,门户大开,一美艳女郎翘着脚坐在门前长椅上,穿着清凉,赤脚系铃。
“徐月邀?”
明明前世,未曾那么早便相遇。
沈秧走近了点,对着这张熟悉的脸瞠目结舌,未曾料想,上辈子那个总爱耍点小把戏捉弄他的第一傀儡师徐月邀现在是那么的……活色生香?
“你是谁?如何知晓我的名字?”
徐月邀美目圆睁,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浑身挂着的小铃铛叮铃铃作响。
同时,一只看不清模样的青黑色蛊虫瞬间朝沈秧飞来,沈秧面色一凛,抽出枯枝挡在身前,利翅破空,二者相撞,枯枝瞬间被折断,溅起一片木屑。
沈秧倒很从容,握着两截树枝,负手而立,待那蛊虫重振旗鼓,沈秧信手一挥,筷子夹花生米一般将那蛊虫桎梏住。
徐月邀挑眉,她身后高矮胖瘦、稀奇古怪、一应俱全的傀儡们也浑身一震,不管有眼睛没眼睛的都死死盯着沈秧。
“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是傀儡师,师承令堂徐仇。”
沈秧浅浅一笑,将那蛊虫放在徐月邀面前的小碟里,她的神色变幻莫测。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是很抱歉,我并不能告诉你,你就当我们是前世的朋友吧。”
沈秧向徐月邀走近,端正地坐在凳子上,为自己斟茶。
“朋友?”徐月邀不屑地哼了一声,一只巴掌大的人形傀儡顺势从后面挤过来,蹭蹭蹭爬上桌子,很有气势地一脚踹翻了茶杯,茶汤撒了一桌。
“管他前世还是今生,我都不像是会有朋友的人,我刚才唤你……”
“是为了杀我。”
沈秧敛眸,鸦羽般的长睫在眼睑垂下一小块阴影,他伸出细长的手指,嗔怪地点了点调皮的小傀儡的脑袋。
小傀儡被他按得四仰八叉,抱着他的手指发出嘶哑的意味不明的音节。
“前世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也是冲着杀我来的。”
“你说我的魂魄碎得七零八落,最适合夺舍炼成傀儡。”
徐月邀啧了一声,手肘搭在桌面,双手托腮,“果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不过我是真的好奇,你的魂魄都碎成这样了,是怎么碎的?你又为什么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还有,你还能入往生吗?”
“不清楚,”沈秧笑得清朗,好似支离破碎的不是他,“前两个问题我也不知道答案,至于第三个,估计不能了吧。”
“行吧,”徐月邀翘起腿,“那你死后把尸体给我呗,你长得很漂亮,我喜欢漂亮的人,我会让你……永垂不朽的。”
沈秧莞尔,“也不是不行,若我死后身体完好,便将它赠予你。”
徐月邀有点小雀跃,吹了声口哨,一只渡鸦破空而来,小细腿上系着红绸,站在她的肩膀上,歪头凝视着沈秧。
“那一言为定,这是小六,从今往后便跟着你,你死前记得让它给我报个信,我去给你收尸。”
“好。”沈秧答应得很干脆,接着又好奇地询问道:“能冒昧地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
“你为什么这副打扮?”
徐月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清凉的薄纱,一脸无辜,“你没看过话本吗?魔教妖女都这么穿。”
“你是魔教妖女?”
“应该是吧,傀儡蛊毒不在正道之内,我又是女的,不就是魔教妖女嘛。”
“言之有理。”
徐月邀突然很为难地挠了挠头发,“那我们要继续做朋友吗?”
沈秧正色道:“我的所有记忆均已不作数,你也不要被亡魂绊住腿。”
徐月邀不爽地啧了一下,“哪学的坏毛病,少给我当妈,我才不要你管,我说是朋友就是朋友。”
“行,”沈秧饮了一口茶,“那就是朋友。”
“那该说再见了,朋友,”沈秧站起身,露齿一笑,“我有要事要去殓尸穴一趟,后会有期。”
“请便咯。”徐月邀无所谓地一摊手。
“告辞。”
殓尸穴是上古时代,天地震荡而生的一处洞穴,深不见底,洞中陡峭曲折不可攀缘,活人下去必成死尸,却并未被周遭人封锁禁行,而是成了附近村落默许的弃婴窟。
上一世,亦如此时,沈秧行至此,听见洞中有孩童哭叫,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救人。
洞穴中一片黢黑,沈秧托起掌心焰,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刚走了没几步,就听见小六在嘶哑地大叫。
走近了一瞧,才发现小六正扑着翅膀挣扎,左边的小细腿被挂了根麻绳,绳上挂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铃铛,沈秧不知道那是尸体身上的饰品还是用来绑尸体的绳索。
旁边白骨撒了一地,沈秧多看了几眼,看起来具很小的孩子的尸骨,莹莹白骨上还附着着腐肉。
看到沈秧走近,小六叫得更大声了。
“你不要那么生气。”沈秧把它抱起来,温柔地解开麻绳,那枚铃铛竟还能发出轻微的声响,沈秧犹豫了一下,将它放进乾坤袋。
沈秧细声细语地跟小六讲话:“是你自己贪嘴,才被绳子挂住,我救了你,你不许对我发脾气。”
也不知小六听没听懂,总之是安静下来了,沈秧抱着它往前走。
小六实在是太大一只,沈秧得两只手才能抱住它,没有掌心焰照明,一时不察,踩偏了一块小石头,差点崴脚。
“噶噶——”
小六不愿意了,挣扎着拍打着翅膀从沈秧怀里飞出来,落在地上,两只爪子哒哒哒地往前走,时不时还极其隐蔽地回头看沈秧有没有被什么东西绊脚。
殓尸穴很深,也极其难走,到处弥漫着腐烂的臭味,越往里走,幼童的呼救声便越清晰,只是也能听出那孩子已然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了。
“救命……”
祁岫斜躺在地上,浑身都是擦伤,双手双脚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捆在背后,显然是丢弃他的人不想他有一丝从殓尸穴里爬出去的可能。
祁岫已经在殓尸穴呆了不知多久,这里只有永恒的黑夜,混浊的空气和透不出一丝光线的墙壁将时光的流逝无限拉长。
很难想象祁岫一个**岁的孩子,在这种环境下呆了那么长时间,精神竟然还没有崩溃。
缺水严重,祁岫已经连泪都流不出来,他麻木地睁大双眼,死死盯着洞口处。
如果真的有神仙,如果祈愿真的能被听到。
能不能……救救我……
先是洞壁上忽然跃起一抹火光,若隐若现,漆黑死寂里像是石子惊静湖,涟漪阵阵。
以为是终于疯了,竟然看到幻象,可苍凉的笑还没勾起来,祁岫就听到了阵阵奇怪的声响。
像是什么轻盈的飞禽在跳跃,坚硬质感的爪子一下下撞击凸起的石子,随之而来的是——脚步声!
一袭青衫,碧如翠竹,高挑秀美,眉目如画,火光柔和地照亮他的面庞,那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
他的衣襟上乌黑的血迹已干,却无半分鬼魅之态,清丽如出水芙蓉,不容丝毫污秽沾染。
是神仙。
祁岫痴痴地看着沈秧,手脚的剧痛都被抛在脑后,此时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他好漂亮。
“嘎嘎!”
小六欢快地像小狗一样朝祁岫奔过去,扑着翅膀的凶狠模样凶相毕露,很显然是想吃一口新鲜饭。
“不可以。”
沈秧的声音温和到有些温柔,却并不妨碍其间不容置喙的威严感。
“小六乖一点。”
沈秧走近,掌中焰将这不大的一点地方照亮,地上祁岫已然满目疮痍,衣服破烂,浑身伤痕泛红发肿流脓,手脚更是明显能看出骨折的畸形。
“初次见面,我叫沈秧。”
沈秧蹲下身,捏决将绳索断开,温和的灵力源源不断地从掌心溢出,流淌在祁岫的伤处。
见那少年脸上恢复血色,沈秧斟酌着开口:“你以后要不要跟着我一起生活?”
“阿娘?”
祁岫像是傻了,直勾勾地盯着沈秧瞧,刚被治好的腿跪坐在地上,恢复知觉的手也在蜷缩着颤抖。
沈秧认为是太过逼仄的环境导致祁岫看到了幻觉,他很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顶,“乖孩子,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叫祁岫,你以后叫我师尊吧。
不过我目前没有宗门,你要是不想跟我做……野鸳鸯?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沈秧沉思片刻,继续道:“总之,若你不愿拜我为师也可以叫我哥哥什么的,虽然这世上已经没有我的家人,不过我会对你很好的,我会亲自教你修道,待你不需要我的时候,我也可以为你觅一个好宗门。”
祁岫一言不发。
沈秧垂眸看他,莫名有些紧张。
小六也注意到了这边的状况,“嘎嘎嘎”地朝祁岫狂吠,好像在骂他的不知好歹。
“师尊。”
童声又轻又浅,祁岫仰起头看着沈秧,光亮所至之处,满眼孺慕。
沈秧双肩一松,终于安心地笑了。
天可怜见,沈秧已经忘记了上次如此满足是什么时候。
好像要是一直不圆满,眼睛便会欺骗大脑,努力缩小遗憾的存在感。
如今一个完完整整的大圆满迎头砸过来,让沈秧一时不知所措,莫名涌上一阵羞涩。
他的脸颊红扑扑的,情不自禁就把脏兮兮的祁岫抱进怀里。
小孩子大脑一片空白地埋在他的怀里,手指攥紧了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裳,似乎要不能呼吸——
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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