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清晨,碎雪纷飞,砖瓦上落了层白霜,篱笆小院里雾蒙蒙一片。
一只硕大的渡鸦站在屋檐,脚上鲜红的绸缎在雪与羽毛的掩盖下若隐若现,乌黑的爪子按着一只老鼠,尖利的喙毫不留情地将其开膛破肚。
“嘎嘎——”
它喙上还沾着血,突然兴奋地展翅大叫,震得屋顶上堆积的雪扑簌簌往下落。
“嘘!”
一个明显正在抽条的少年跃上房顶,一把捏住小六的喙,制止它嘶哑的声音。
“师尊还没醒,你别吵。”
祁岫一身黑衣,腰间悬剑,长身玉立,一点也看不出八年前瘦弱的影子。
刚刚练完早功,他浑身还冒着热气,结实的小臂裸露在外,上面挎着一个篮子,里面是新鲜蔬果,还带着泥土和水珠。
那是是他刚买的,冬天了,小院里的菜园被白雪薄薄盖了一层,已经不再葱绿。
“吱呀——”一声轻响,窗棂上凝结的冰凌碎在地上,一只雪白纤细的手从窗户里探出来。
几片雪花落手即融,宽大的袍袖似乎是灌了风雪,激得人畏寒得紧了紧袖子。
祁岫懊恼地从房顶跳下来,临走前不忘责怪地弹了一把小六的脑壳。
“嘎嘎!”
小六大怒,本想大叫着去啄祁岫,飞到他身旁又突然想起来自己实力不够,只好悻悻地落在沈秧手边,拿自己毛茸茸的脑袋蹭他的掌心,嗓子眼叽里咕噜地宣告自己的委屈。
窗边小案上,一盘棋局进退两难,沈秧坐在那里,长发逶迤,一下笑出声,将手里的棋子放在一旁,毫不吝啬地把它拢进怀里,从颈到前胸再到后背,温温柔柔地摸了一个遍。
“好乖啊小六。”
小六得意极了,舒爽地咕咕叫,看得祁岫一阵眼红。
沈秧抬起眼,便看到祁岫像被忽视的小狗一样可怜兮兮地倚着窗,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篮里的青菜,眼睛却从未离开过沈秧。
“那么冷的天,真是辛苦你每天做饭了。”
沈秧修仙辟谷数十年,早已用不着吃东西,但祁岫只是个普通人,一开始,是沈秧笨拙地做饭。
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买面粉,和面,揪成团是馒头,切成丝是面条,后来逐渐熟练,也开始包饺子和包子,馅料是小院里自己种的菜和山里捉的飞禽走兽。
也不是没尝试过烙饼,可油温实在不好控制,沈秧又没有痛感,基本上都是在一旁围观的祁岫发觉了那红肿的水泡,满脸心疼地捧着他的手吹气。
后来祁岫大了点,沈秧便再也没有下过厨。
“不,不辛苦!”
祁岫脸红了红,不敢再瞧沈秧,借口要做饭,提着篮子急匆匆跑远了。
地上积了一层厚雪,踩起来嘎吱嘎吱响。
小六也欢快地踩了几个爪印。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沈秧唇角笑意淡了点,从袖子里拿出百转千回轴。
上面密密麻麻满是小字,除却某一条,其他都是同一个日期——玄虚七千八百二十九年,有的字迹甚至已经堆叠起来,血迹乌黑,如同蚂蚁啃食着染血的尸体。
“加起来的话,有多少年了?”
沈秧抚摸着卷轴,喃喃自语。
如果一行字迹就代表死去一回,加起来的话,又死去了多少次呢?
沈秧看了眼天空,雾蒙蒙,灰沉沉,是一个不起眼的天色。
可就是在这一天,琼轮百转会降下天劫,打开封印,任魔兽席卷人间,直到那个被这天之眼盯上了的人完成试炼,飞升成神。
沈秧不知道天之眼的视线会不会从一个人移到另一个人,在他死了千百次的试验中,只有一个结论——
会被天盯着的人,不是他。
他不想将自己的愿望压在别人身上,可实在走投无路。
沈秧的想法很简单,琼轮百转的目的是展开试炼,给予众生一个艰险的契机,完成试炼的人飞升成神,仅居帝君之下。
而如果他变强再变强,不用契机佐助,也能成为那个惊艳绝伦之仙,那么天劫便无需降临了吧。
可是不管他如何修炼,多么刻苦,他的修为仍旧无丝毫长进,如一滩死水,掀不起半分波澜。
甚至,他连如第一世飞升都已经做不到了。
那该怎么办呢?
怎么避免死伤终结天劫呢?
在天劫降下之前,助那个被琼轮百转盯上的人飞升。
这件事办起来并不轻松,沈秧固执地一次一次重复,而这次,又失败了。
祁岫已经做好了饭,小饭桌上热气腾腾,他是背对着沈秧坐的,沈秧看着他挺直的脊背和高束的马尾一阵阵恍惚。
这是第几次了?
又要回到最初,从教他第一个剑势起,悉心教导,看着他一点一点成长,只是,为什么总是失败?
需要什么契机?
沈秧支着额头,闭目沉思。
人会在什么时候爆发出最大潜能?
沈秧回想起了他飞升那次。
以前的他总爱说“修道以渡人”,自己的道行如何并非首位,重要的是救了多少人。
他总是脚步不停,乱石山道,泥泞沼泽,荒原大漠,雪山冰川,他去过很多地方,救过很多人。
他们都是过客,沈秧也从未对哪个地方产生过留恋。
只是一回头,沈秧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从何时开始便站了位年轻人。
沈秧不搭话,他便不会开口。
除了那天,黄昏日落,晚风和煦。
祁岫拉住沈秧的袖口,张张合合终于问出口:“你会飞升吗?”
“为什么这么问呢?”这是沈秧从未考虑过的问题,他修道从不是为了成神。
祁岫抿唇,“若你成了神仙,肯定能庇护更多人了吧。”
沈秧沉思,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那,我要成神!”
为了救人,为了大爱。
沈秧笑得眉眼弯弯,祁岫却倏地眼眶红了,只是未等他说出什么,天地突然狂风大作,乌云蔽日,一束金光从天上漏下来,不偏不倚地罩在沈秧身上。
沈秧要飞升了!
沈秧不明所以,一抬头却发现祁岫狠厉地看着他,抓着他衣袖的手被金光割了无数道伤口却依旧执拗地不肯撒开。
“那我呢?你要丢下我吗?”
祁岫的声音太轻了,就像知道自己根本不值一提,自卑地不敢大声质问。
风声呼啸,沈秧看着他的唇形,一知半解:“我当然不会落下你,一定会护佑你的!”
“嘎嘎——”
小六突然的大叫将沈秧拉回神,他狠狠地闭了闭眼。
这算什么契机?
沈秧抚摸着小六的羽毛,安抚察觉到了异样的小六,抬头望天,一抹猩红隐在太阳后面。
沈秧知道,那是天劫开始的预兆。
指尖又垂下鲜血,流利地在卷轴上写下日期。
与此同时,小六腿上的红绸绑了一卷信纸,往祁山的方向飞去。
沈秧看着窗外惨白的景色,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刚想拔剑自刎,祁岫突然从窗边冒头,眼睛亮晶晶的,捧着一把色彩艳丽的浆果,“师尊,你要尝尝吗?”
沈秧盯着他,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满眼都是疏离,甚至可以称得上冷漠,像是一尊霜雪铸就的神像。
祁岫从未见过他这副神态,伸出去的手僵了僵。
“如果我告诉你,你不在今天之前飞升的话,我就要去死,你会成神吗?”
沈秧歪着头看他,眉眼倦怠,一股非人之态,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沁着寒霜。
祁岫滞住,不敢置信地看着沈秧。
“师尊?你在说什么?”
心跳如擂鼓,耳边一阵轰鸣,祁岫意识到这句话很重要,可大脑已然宕机,让他哪怕将每个字都拆开品读,也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
沈秧看着怔住的他,没有回应,长睫垂下,纤细的手抽出长剑,剑光映出他雪白无瑕的面孔,冷淡至极。
没关系的吧?
就算亲眼看到他死去又如何呢?
反正一切都会重启。
此时就算痛苦万分,也不作数的。
沈秧握着剑的手突然颤了颤,他知晓,每一次从死亡中苏醒,自己的魂魄都要更乱一点,更碎一些。
可能,不知道哪次死去,便再不能睁开双眼。
瞳孔带着水色,沈秧轻笑一声。
那就坚持到魂飞魄散为止吧。
“师尊!”
沈秧一副要自刎赴死的模样,吓得祁岫瞳孔紧缩,下一秒,温热的鲜血溅在他的脸颊,浆果滚了一地,沾上血迹。
“师尊!不要!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师尊!”
少年慌张地伸手去捂他的伤口,沈秧看着他狰狞的脸,漫不经心地想:为什么要为我伤心呢?我又不会痛。
血珠落在棋盘上,沈秧垂眸看着那黑的白的棋子。
多少年了,怎么就是解不开。
“好冷啊。”
似是喟叹,血液源源不断的流逝,雪白的长袍已经变了色,沈秧的身体迅速失温。
沈秧失神地往旁边倒,百转千回轴哗啦啦落在地上,上面血迹斑斑,一行崭新的字迹被蹭花了点。
“师尊!”
祁岫跨过窗户朝他伸手,却眼睁睁地看着沈秧在他触碰到他的前一秒,碎成漫天星光,逐渐消弭。
莫名眼熟的画面让祁岫目眦欲裂,他失神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沈秧连血迹都没有给他留下。
“什么嘛,原来你的尸体留不住。”
祁岫听见声响僵硬地回头,他身后站着一位裹着黑袍子的少女,苍白的手腕从袖子伸出来,小六站在她肩上,突然悲怆地大叫,展翅飞向天边。
“真是可惜,我等了很久呢。”
兜帽被拿下,是徐月邀,她虚握了一下空中亮闪闪的碎片,看着空无一物的掌心,耸了耸肩,“无情又残忍,什么东西都留不下。”
“你知道内情?”祁岫迫切地朝她走近,“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哦,”徐月邀摊手,“只是他曾经说过我们前世认识,或许,他现在是去了下一个今生。”
祁岫脚步顿住,徐月邀却是笑了,“他以前说过,前世不作数,那么此刻的我们也不作数了。”
“他还说过,不要被亡魂绊住腿。”
见祁岫死人一样不吭不响,没有任何反应,徐月邀撇撇嘴,豁达地跟祁岫挥手告别,只是转身的那一刻,她不受控制地咬破了唇角。
“真是讨厌,被丢下了呢。”
天上,小六依旧在哀嚎,沙哑刺耳的叫声回荡在山间,经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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