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道观。
三清殿内香烟袅袅,三清塑像端坐莲台。
左尊灵宝天尊持如意,衣袂飘拂似有仙气,右尊道德天尊执拂尘,眉目慈和如沐春风。中尊的雕像者却是短发覆额,面架玄色框子遮目,衣着非道袍非官服,样式古怪至极,神情倒算平静。
两人随道士入了殿,洛京秋瞥了眼那中尊便心觉奇怪,八十多年前的三清殿——他上次来此地时,是否也是这般模样?
兴许是年岁久远,他记错了。无心细究神像,念头一转便收回目光,顺着殿中路径缓步而过。
他转头问那中年道士:“师傅,为何此地香火如此寥落?”
中年道士长叹一声,满面愁容:“看您这气度,想必也是在外头见过世面的。如今这世道……邪门的事儿一桩接一桩,咱们赞县也不太平,百姓自顾不暇,哪还有心思来烧香拜神。”
洛京秋蹙眉:“何出此言?”
“就说咱们城的辉江吧!多温驯的一条水道,往年顶多夏天发发大水,可自打前几年起,夜半三更河面上就起黑雾,雾里头有婴儿哭,那瘆人劲儿,能钻到人骨头缝里去!但凡路过此地听到哭声的,十有**是回不来了,连片衣角都找不到。”
“那是被溺死的婴灵作祟。”
“您是说对了!后来多亏青玄宗派人来平息此事,还折了两个弟子。可近来邪门事越来越多,妖物愈发凶残。听说有好几位下山的道长,不但没除了妖邪,自己反而折在了里头,要么重伤逃回山门,要么就……唉!剩下的仙长们也是疲于奔命,东边按下葫芦西边起了瓢,根本管不过来!”
道士哀道:“我虽自幼修道,却资质平庸,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在这观里画些平安符,实在惭愧。”
洛京秋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铃铛,目光投向那死气沉沉的庭院。八十一年,沧海桑田,他沉睡的这些年,这片天地已变得面目全非。
“你们也不是没用,至少还能给百姓们画符保平安。”道成宽慰道:“那镇祟衙才叫可恶,领着俸禄却对民间疾苦不闻不问。”
镇祟衙?
又是一个没听过的词,洛京秋问:“这是什么衙门?”
道成方才听他说自己沉睡多年,知道他对凡世变化知之甚少,遂解释道:“这是朝廷前些年设立的衙门,专司邪祟怪事。招揽了不少修士、佛子、武者,可他们只管那些震动朝野的大灾祸,对百姓的苦难视若无睹。”
说着,小孩攥紧拳头,眼中燃起炽热的光:“若我将来有了本事,定要竭尽所能,护这俗世安宁!”
洛京秋看着他这写满坚定的稚嫩面孔,恍然间和记忆中某张女孩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若我不是这具羸弱不堪的废躯,我定要入世护太平。跟哥哥你一样做个剑修。”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冰凉的手指落在了孩童的发顶,心下有了念头,低声道:“嗯。”
道成没奢望过让这位大能引自己入仙门,能得到一字认可已是莫大鼓舞。他重重点头,立誓般说道:“我绝对不忘今日所言!”
冬日天黑得早,他们出了门,殿外已日落西山,暮霭沉沉,天边残霞如血,将云层染就一片凄艳的绛紫。
忽看见道观外的糖葫芦摊前躺着一人,走近了看,竟是那卖糖葫芦的老妪。
她瘫倒在地,苍老的面容因极度痛苦而扭曲,喉咙被自己的指甲挠得血肉模糊,深可见骨。指缝间塞满了皮肉碎末,竟是活生生抠断了自己的气管。
中年道士走过去探了探鼻息,早已气绝身亡,不禁面露悲恸,同二人摇了摇头。
道成没想到一个时辰前还慈祥给自己递来糖葫芦的善人会如此凄惨地死去,崩溃欲哭,悲愤交织:“是不是那个纨绔做的?!我去找他算账!”
洛京秋沉下脸。
不,这死状……绝非人力所为。
老妪经常在这卖糖葫芦,中年道士与老妪相熟,知她家中还有个疼爱的孙女,于是对另外二人交代了几句,忙去她家喊人。
洛京秋蹲下身,仔细检查尸体,目光阴郁得能滴出水来。
“糖葫芦少了一串。”
她的这车糖葫芦全掉到了地上,定不可能再卖给旁人。只能是她舍不得浪费,自己吃了。
他掰开老妪的嘴巴,往里边看去。
“这糖葫芦有毒?”道成拾起来一串,闻了闻,说:“这闻着也没事啊,我们都吃了。”
“少的那串是山楂的。”洛京秋记吃的记得清楚,捡来一串山楂糖球,放鼻尖轻嗅,忽捕捉到一丝熟悉而久远的气味。
他似乎在过去闻到过。
——当年,丹玄道人逼绍华吃的丹药,是什么味道?
官府来人查看后,一看又是这种不明原因的横死,便摆摆手走了。他们不是镇祟衙,一向不管这种事,顶多在此地贴个告示提醒百姓绕道而行。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一个穿布衣的少女疾步赶来,看到地上老人的惨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喊道:“奶奶!”
“家里就剩我们相依为命,您怎么忍心丢下我?奶奶……奶奶啊……”她一声声喊着,句句悲切,声声泣血,眸中布满红血丝,快要痛不欲生。
她名为伶舟平绿,奶奶本是伶舟家的旁支庶出,因自己父亲染上了会传染的怪病去世,母亲随之撒手人寰。她想去求家主,却连面都没见反被恶仆赶出府门。奶奶一怒之下与家族决裂,二人在此相依为命。
她本觉得日子这样过也不错,她大不了做个自梳女,与老人相守终老。可是如今老人死了,她也就没了活头。
道成见她如此悲恸,也跟着落下泪来,湿了衣衫。
他这不哭还好,一嚎出声来便吸引了伶舟平绿的注意,她抹了把脸上的泪水,红着眼睛问:“你哭什么?你们两个是什么人?为何在此?”
当她目光触及道成身旁的黑衣少年时,敏锐地察觉到一股危险的压迫感,顿时心生警惕。
“她请我吃糖葫芦。”洛京秋的脸上不见悲戚,仅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一字一句道:“这份善缘,我替她以血相偿。”
道成没想到他竟会过问旁人之事,微微一怔:“你……”
平绿自幼受尽冷暖,从不肯轻信他人,凡事只靠自己。此刻听闻这黑衣少年说要替奶奶报仇,心中并无半分感激,反而涌起浓浓的戒备。
这少年瞧着年纪不大,周身却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煞之气,绝非善类。她暗自思忖,说不定奶奶就是遭了此人的毒手,又怎能将报仇之事托付给这个嫌疑最重的外人?
“不必。”她厉声道:“奶奶的仇,我自会报,不劳外人费心。”
说罢,她不再看洛京秋,强压下翻涌的心绪,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俯身仔细查验奶奶的尸身。
洛京秋早已查看完毕,此刻正抱臂立在檐下阴影中。一双墨眸深不见底,静静注视着少女的动作。
平绿翻来覆去查了半晌,却寻不到丝毫线索,眉头越蹙越紧。她猛地起身,许是情绪激荡,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几乎栽倒。
“走了。”洛京秋收回目光,唤了道成一声,转身便走。
道成着急忙慌地跟上,扯住他的衣袖:“哎!我们真不管了?”
洛京秋无所谓地哼笑一声:“人家不领情,我还上赶着自讨没趣?”
“可是……”道成心里莫名失落,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你若想帮,就别跟着我了,自己帮去。”洛京秋刻薄道:“只不过,若因此丢了性命,别指望我替你收尸。”
道成自知没那个本事,连线索都看不出门道。听出洛京秋允他跟随,果决道:“我跟着你!”
他自记事起便混迹市井,做些偷鸡摸狗的营生,打交道的是三教九流中最末等的人物。洛京秋是他见过最厉害的人,哪怕对方不会指点半分,他也坚信只要跟着这人,总能学到一丝真正的本领。
“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洛京秋垂眸瞥了眼拽着自己衣袖的脏手:“洛京秋。”
他身死之时不过十七,尚未取字。
“那我可以直接叫你名字吗?”道成试探着问。
“不然你还想给我起个诨名不成?”洛京秋不悦道。
“当然不是!”道成到底年纪小,转眼便将方才的阴霾抛在脑后,眉眼弯起:“洛京秋,你这名字真好听。”
回到客栈时,天色已彻底暗下。洛京秋径直上了二楼客房,道成却杵在门口,踌躇不前。
“我……明早再来找你?”他小声问。
“你有地方落脚?”洛京秋脚步未停。
“城外有座破庙,我平时都睡那儿。”道成老实回答。只是此刻夜色深沉,以他的脚力走回城外,怕是快到亥时了。
洛京秋反身踹了他一脚,力道不重,却将人直接送进了屋里,随即哐当一声带上门。
“脱衣服,洗干净睡里面那张床。”
道成捂着屁股,一双狗狗眼里却亮晶晶的:“洛京秋,你真好!我保证洗得干干净净,绝不弄脏你的床!”
他三两下剥光了衣物,跳进浴桶里。温热的水汽氤氲升腾,模糊了视线。
洛京秋并未看他,只独自坐在桌边,指腹反复摩挲着一枚铜铃。
水声淅沥,道成隔着朦胧水汽,瞧见那人解开了素色发带,一头黑顺的长发如瀑般垂落在肩后,又被他嫌碍事似的随手撩至身前,若不看那分明利落的肩颈线条,单这侧影,倒像极了对镜理妆的闺阁少女。
热水熏得道成脸颊发烫,他将下巴埋进水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心里胡乱想着:今夜竟要与他同宿一屋。可墙角分明只有一张床榻,难道……他们要同榻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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