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一场雪。
枝头挂满白霜,天寒地冻,连鸟啼声都销声匿迹了。
这样苦寒的天气,免不了生出几分倦怠。
可今日倒是奇怪,平时懒惰的不行的弟子都起了个大早,形色匆匆,看起来一点没受到寒风的影响。
路上洒扫弟子原以为没什么人会出门。
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台阶上的雪,措不及见迎面走来一群人。
他忙好奇道:“各位师兄师姐,你们这是去做什么?”
有人回了一句:“去试剑坪。”
洒扫弟子越发奇怪了:“现在还没到上剑术课的时候。”
弟子们目光交汇片刻,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像是有什么暗号,神神秘秘道:“你不懂,今日是饶师兄授课。”
杂役弟子挠了挠头:“饶师兄授课有什么稀奇的?”
饶春白是一心宗的大师兄。
剑术精妙,待同门又极有耐心,以往便常来试剑坪授课。
若是有胆量,像他们这种杂役去向饶师兄请教,也会得到一视同仁的教导。
就是饶师兄看起来冷淡,对剑术又严格,没什么人敢往他面前凑。
答话的还是那句:“哎,你又不懂——”
杂役弟子被说的是满头雾水,干脆扔下扫帚一同前去看看热闹。
走在人群中听了一耳朵,才明白为什么这些弟子会这么兴奋。
起因是,顾长然从山下带回来了一个凡人。
一个柔弱美貌的凡人。
尤其是两人看起来还神情亲昵的模样。
单纯的喜欢上一个凡人是没什么,但顾长然身上是有婚约的。
婚约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饶师兄。
而现在,饶师兄要指点凡人剑术。
光是听听,都让人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刻亲临现场去看这场热闹。
这么一听,原本还稀里糊涂的杂役弟子也默默加快了脚步。
试剑坪上。
今日人到得分外的齐,摩肩擦踵,都驱散了冬雪带来的寒意。
饶春白早就到了。
身着一袭白衣,几乎与白雪融为一体,一柄木剑低垂,握剑的指骨白皙削瘦。
这样的白,显得右侧脸上的伤疤更为刺眼。但他丝毫不受影响,依旧站得笔挺。
若是说饶春白身影如白松青竹,不畏惧严寒,那他对面站着的少年就是蒲柳,风一吹就遍地飘零,让人心生怜爱。
饶春白声名在外,敬他有,畏他也有。人总是畏强怜弱的,两相对比,不免更偏向看似柔弱的少年。
“啧啧,他可有苦头吃了。”
“也不知道饶师兄会不会借机生事,公报私仇。”
“都说饶师兄从不徇私,但涉及情爱一事,谁又能难免?且看着吧……”
徐宁眸光一转,将四周情景尽收眼中。
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
唇角的笑意一闪而过,他一抬眸,拱手道:“还请饶师兄不吝赐教。”
饶春白微微颔首,眼中平静,没有一点多余的情绪。
那些闲言碎语他也听闻了。
只是没什么好在意的。
嘴长在别人身上,就算一时制止了,当面不说,背后也会嘀咕。
不如清者自清,自辩明了。
他道:“出剑。”
徐宁出剑了。
他手中是一柄细剑,名为朝花,剑身轻,是适合入门之人的好剑。
饶春白一眼就认出,这是顾长然曾用的剑。
这是一双对剑。
一为朝花,一为夕颜。
乃是婚约定下时,长辈们特地取了百年精铁打造的,一人持一柄。
只是后来他得了玉魄剑,而这对剑太细太弱,也不再适合,渐渐便压在了箱底,难得再见天日。
没想到顾长然会取出来给徐宁用。
饶春白再不在意,见到此剑,情绪也还是微有起伏。回过神来,见眼中倒映着剑气逼近,不假思索,手腕一抖,直接绕过剑锋,抬手一击。
咣当——
朝花剑摔落在地,声音清脆,尤有回响。
四周的交谈声蓦得安静了下来。
饶春白收剑:“重心不稳,持剑太虚,挥剑千次,再来说指教一事。”
徐宁的手腕都在颤抖。
刚才两剑相交,他力不能敌,虎口一阵发疼。
现在忍着疼,低声应道:“……是。”
饶春白知道自己心绪有些不稳,便不再看他,转而望向周围:“还有要指点的吗?”
周边的弟子一个个跟鹌鹑似的,都不敢多看,更没人敢应声。
饶春白收剑,嗓音有些凉:“方才不是很空吗?”
闻言,弟子们顿时忙碌了起来,生怕因为看起来太闲,而被拉去练剑。
一直到饶春白离去,才敢松懈下来。
“饶师兄刚才好严肃好可怕……”
“尤其是伤了脸以后,看起来更吓人了。”
“不过,你们有没有觉得饶师兄太严苛了?”
这话一出,听见的人都下意识地看向了试剑坪中间的那处空地。
徐宁正在那里练剑。
挥出的每一剑都十分认真,就算手腕颤抖,都没见停下来休息。
他咬着唇角,一双眼睛湿润明亮,额发散落,更显可怜。
柔弱但坚韧。
这两种矛盾的特质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就会很容易吸引到好感。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一把夺走了徐宁手上的剑:“别再练了……”余光一瞥,见徐宁虎口伤痕累累,猩红的血珠落在雪地上,分外的刺眼,“你都受伤了,再练下去也没意思。”
徐宁嗓音发颤:“我、我没事。我还要继续练。”他执拗道,“饶师兄说了……”
“你别管饶师兄了。”那人直白地说,“我看饶师兄就是在折腾人。”
徐宁无助而茫然地瞪大了眼睛,反驳道:“怎么会……饶师兄人很好的,你别乱说。”
那人嗤了一声:“我可没乱说,大家都是习练之人,初学者,哪里需要去练剑千次?”
徐宁还在替人解释:“是我让饶师兄待我严苛些的。你们不要误会了。”
那人显然是不信的:“依我看,饶师兄就是看不惯你。”
徐宁微微皱眉,还想要再说什么,就感觉虎口处一阵刺痛,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那人塞过去一个药瓶:“上了药,你再好好休息,练剑不是逞一时之快。”
徐宁握住了药瓶,轻声说:“多谢。”
那人对上了莹莹水光,心头如荡出一池春水,别扭地别过头:“没什么,我就是看不惯。”
他顿了顿,“你要是想学剑,可以来寻我,我的剑术虽没饶师兄精妙,但也不会这般故意折腾人。”
徐宁小心翼翼地说:“……会不会太麻烦师兄了?”
那人摆了摆手:“都是师出同门,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名为王楷,你唤我一声王师兄便是。”
徐宁感受着瓷瓶上的凉意,终于抿唇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徐宁轻轻柔柔地开口:“我觉得我的运气很好,遇到的都是好人,王师兄很好,长然哥很好,饶师兄也是……”
声音逐渐飘远。
给在场的人心中都种下了一枚缥缈的种子。
那就是徐宁很单纯,很天真无辜。
被针对折腾,都受伤了,还在说着别人的好。
不管是谁,都会更怜惜受害的这一方。
*
饶春白孤身一人走在雪地,脚步突然一顿,抬手按住了心口。
小黑从袖口钻了出来,扬起头,有点不解。
饶春白眉头微皱,很快又解开:“……没事。”
在刚刚一瞬间,他的心头隐隐作痛,像是有什么东西流失了。
但仔细体会,那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只有一种玄而又玄的感觉。
等到回过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一场错觉。
饶春白只能归结于魔气作祟的后遗症,并没有深思。
“等取了药回来,就会好了。”
话虽这么说,但饶春白还是深觉疲倦。只是宗门庆典在即,身为大师兄,需要操持许多内外事宜,一时得不了空闲来休息。
等到忙完,已是日暮西垂。
好不容易回到小院,又见一位不速之客杵在了门口。
徐宁一见人就先笑:“饶师兄,我已经练完千次剑,还请指点。”
饶春白看了一眼。
见徐宁的虎口处缠着一条绷带,隐隐透着血色,一看就是认真习剑了。
他自己练剑的时候也是如此,虎口不知有多少伤口,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见状,不免对徐宁有所改观。
若是平时,饶春白肯定不会拒绝这要求,此时忙碌了一天,深觉倦意,不能全心全意的指点。
于是道:“天色已晚,明日再说罢。”
徐宁有些失望,但也没有过多纠缠,应了一声,就转身离去。
对于饶春白来说,这不过是一个小插曲,压根就没放在心上。
他等着第二日再去试剑坪指点剑术,可不知是不是太过疲倦了,竟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从梦中惊醒过来,饶春白恍惚了一阵,竟不知今夕是何夕。
直到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响,这才回过神来。
推门出去,一群弟子挤在门口,领头的他认识,是一同拜入宗门的师弟王楷。
饶春白的头又有些隐隐作痛:“有何事?”
一见到他出来,王楷就上前一步:“饶师兄,敢问你见过徐师弟没有?”
饶春白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徐师弟”说的是徐宁。
点头道:“昨夜,他曾来过……”
王楷打断了他的话:“徐师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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