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池盛开又枯败,夏过了入秋,一眨眼又到岁末凛冬。
距沈清灵揣着平安符找回侯府已经过去半年,起初,沈父沈母及府邸一众人还能时常见她小心翼翼试图融入的局促模样,然而一夜之间,她忽然闭门不出,除却每日送进的食盒与盥沐汤水证明她还活着,她的存在仿若透明一般,无声无息。
“怕是中了邪,前晚我路过伴星苑,瞧见她木愣愣地抱着那只白猫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半点活气都没有,瘆人得很。”
“这么吓人,侯爷夫人怎么不请个术士来驱邪?”
“都忙着大小姐参加太子殿下选妃宴一事,谁顾得上她?再说不过是个打秋风的旁支族女,侯爷夫人见她身世可怜才收养她,你没见她找上门来时那张面黄肌瘦的脸,如今飞上枝头成了养尊处优的二小姐,咱们沈府半点不亏欠她。”
“就是,若我受此大恩,早对侯爷夫人感激涕零,哪会像她这样给人闹心添堵。”
二人说着,把梨木食盒丢在苑前,同时害怕沾上什么脏东西似的,逃也般碎步走远。
天幕沉沉坠着,食盒孤零零地留在原地,直到傍晚万籁俱寂,苑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一双生着红肿冻疮的纤弱素手提起食盒,游魂般回到她冷凄寥落的卧房。
毛色雪白的猫儿见主人回来,绕着她喵喵叫。沈清灵从一片混沌中惊醒过来,蹲下身打开食盒,挑出其中少得可怜的肉丝喂给猫儿,“对不起,让你挨饿了。”
白猫一口一口嚼咽肉丝,吃饱后,轻轻舔舐主人冻疮遍布的手指,滚圆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即便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沈清灵忽然垂眼看向雪团,她重生回到十四岁已有数月,却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将死之人,唯有在照顾雪团的时候,她才会生出一种自己仍在呼吸的感觉。
夜间就寝,室内燃着最劣等的炭火,烟气呛得雪团躲进床榻最内侧。然而沈清灵好似失去了知觉,黑白分明的美丽杏眸空洞地睁大,偶尔低咳几声,勉强证明她是个活物。
她正如她的养母范氏,在江予岁死后一蹶不振,除了雪团,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
翌日天光熹微,雪团受她连累被乱棍打死的凄厉惨叫在耳旁炸响,沈清灵心脏狂跳,猛地坐起身来。
映入眼帘的是她在侯府的闺房,昨晚的炭火早就烧尽,空气中余留的劣炭气味提醒她这已不是前世,雪团也好端端地活在身边……
等等,沈清灵慌乱之下一把掀开被褥,雪团蜷睡的位置只留下一个小窝,环顾周遭更无那团洁白身影,它不见了!
“那只白猫从哪儿抓来的老鼠,真晦气。”曲梅园里,领着婢女收集晨露的碧色斗篷少女瞥见墙根处叼着老鼠的白猫,脸上写满嫌恶。
正捧着粉彩瓷瓶在接露珠的八、九岁男孩好奇去看,仰头道:
“稚姐姐,那只猫好像是那个人带进府的,要不我们把它打走吧?”
那个人,是他们对沈清灵心照不宣的称呼。
即便侯爷认下那个人为沈府二小姐,他们也绝不会唤她姐姐,他们的姐姐永远只有大小姐沈千蔻一人。
经沈叙提醒原来是那个人的猫,柳稚神色几经变化,若说方才她是厌恶老鼠,那么现在,则转为厌恶那只叼着老鼠的畜生。
她迅速接过沈叙的话命令下人:“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把猫捉住丢出府!”
婢女得了吩咐一拥而上,有人拿着除雪铲,有人握着木棍,雪团被团团围住,危险逼近,它浑身奓毛,焦虑不安地拱起身子想要突围。
可惜人群堵住去路,眼看铁铲就要抡到白猫身上,柳稚扯了扯唇,就在这时,细碎的铃铛声由远及近,一道急促的、颤抖的声线传了过来。
“你们要对它做什么?!”
柳稚等人诧异看去,只见数月不曾露面的少女疾步奔来,饮食炭火的克扣让她身姿如蒲柳般细弱,然而面庞却在不知不觉间出落得娇丽水嫩,曾被人来回取笑的外地乡音也近乎于无,和刚入府时的钝拙土气判若两人,更没有传言里中邪后呆滞无神的迹象。
眼下她三两步上前护住白猫,一副小题大做要和人拼命的模样,哪里还有当初唯唯诺诺、见到众人大气不敢出的影子?
柳稚难以置信地眨眼,听见沈清灵质问:“雪团没有招惹你,你凭什么这样对它?”
呵,柳稚目光一睃,高声反问:
“你可知曲梅园是谁的地盘?这里每棵梅树都由陛下赐予长姐,若有半点闪失,你和你的畜生有几条命可担待!”
沈清灵一僵,喉头仿佛被棉絮梗住,指尖微微发抖,环顾这些白蕊红瓣的梅树,无论哪棵都比她的性命贵重百倍。
果然江山难改本性难移,强装出来的镇定罢了,她还是那副难登大雅之堂的小器模样。柳稚脸色舒展,话锋一转:
“开春便是太子殿下的选妃宴,嫡母特命我每日采摘梅园晨露供给长姐养肤美颜。连父亲都避开此地行走,而你和你的畜生今日贸然闯入……”
她停顿一息,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恐怕并非初次,而是处心积虑想给长姐参加选妃宴使绊子吧?”
四周众人闻言,纷纷恍然大悟,连声附和道:“原来如此,我说精心养护的梅树怎会根系腐烂,必然跟她脱不了干系!”
“真是恩将仇报,侯爷夫人好心收留她,居然做出这等事……”
“必是眼红大小姐所受圣恩,亏得大小姐认她做了妹妹。”
毒言恶语犹如蟒蛇勒颈让她喘不过气来,沈清灵仿佛回到前世孤立无援的境况,她干涸的唇瓣嚅动,脑中一阵阵胀痛,走马观花般掠过那些人漠然蔑视讥讽厌恶冷血绝情的目光和话语。
你们可不可以闭嘴,你们可不可以闭嘴。
重生后她已经有很久没有感觉到任何情绪的波动了,仿佛被丧子之痛和饮下鸩酒的生不如死折磨得丢了魂一般,然而此刻,愤怒带来的烈焰灼烧心智,一种名叫仇恨的情绪充斥身体,让她重新活了过来。
仇恨给人力量,仇恨让她想要活下去。
“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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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稚快气疯了,提着袄裙跑回花厅,“嫡母,沈清灵辱我!”
凌氏正用着早膳,见柳稚咋咋乎乎闯入,尤其她沾染污渍的斗篷边角扫过地面奢华锦毯,凌氏不由蹙眉,“吵嚷什么?”
柳稚一惊,连忙收声,规规矩矩地跪下请安,委屈道:
“我和小叙去曲梅园收集晨露,谁知沈清灵带着恶猫闯入挑衅,不仅妨碍我们为长姐收集养肤晨露,还出言辱我,甚至让她的猫叼来老鼠恐吓于我……这件碧色绣金斗篷是我最喜爱的,却被老鼠脏了裙摆,呜……请嫡母为稚儿做主!”
说到伤心处,她细细抽噎起来,拿出绢帕擦拭眼眶,神态楚楚可怜,等待凌氏发话惩治沈清灵。
凌氏静静凝视脏污斗篷触及的绒毯,良久平静道:“稚儿,你毁了我的地毯。”
柳稚霎时惊慌抬头,又听见凌氏说:“不止如此,你毛遂自荐为嫡姐收集晨露,可今天才第几日,你就空手而归?”
柳稚到底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受到怪罪忙不迭辩解:“不是的,嫡母,都怪沈清灵打断我们,是她放老鼠……”
“还有,”凌氏截掉她的话头,“小叙随你一道去曲梅园,却撞上腌臜畜生,他是老爷的命根子,倘若发生意外,你如何弥补?”
柳稚嘴唇颤了颤,她被婢女小厮奉为三小姐,她也一直自恃为侯府三小姐,原来……嫡母心里重视的从来都只有大小姐和小公子。
“嫡母,”她的脸孔逐渐失去血色,“稚儿不是故意的……”
“来人,将柳小姐送回柳姨娘身边。”闵荷姑姑挡在凌氏跟前,冷声吩咐。
听说柳稚被禁足了,沈清灵抚摸怀中雪团毛茸茸的小脑袋,听猫儿发出舒服的呼噜声,忍不住用脸颊蹭了蹭它。
“你放开老鼠去吓柳稚为我解围,你怎么这般机灵呢?”
回忆那只灰色小老鼠将柳稚沈叙等一干人吓得花容失色的场景,沈清灵笃定柳稚会向凌氏告她一状,哪知先发制人的柳稚却被禁了足。
这实在出乎沈清灵意料。
她本以为凌氏会护着柳稚,原来反击柳稚也不会怎样,沈清灵很惊讶,进而为自己前世的怯懦退让感到不值。
前世,柳稚也是这样讨厌她。沈清灵心底惶惧,总是忍让赔笑,因为她不愿得罪府邸任何一个人。对于年龄比她小上两岁的柳稚,她却始终有种老鼠怕猫的心态,总畏惧不知何时对方又会冷不丁伸出利爪挠她两下。
柳稚为何如此?沈清灵不得而知。她默默猜想,难道因为她们都是以旁系族女的身份居住侯府,而在柳稚眼里,侯府很小,小得只能容纳下她们二者之一吗?
眼下柳稚被禁足,但沈清灵毫无快意,那股名为仇恨的情绪仍在搅动她心房,前世父母的抛弃深凿于心,一切都仿佛明晰起来。
她十分清楚,尽管柳稚在这场较量上以禁足为结果输了,却并不代表她自己赢了。
沈清灵安静地等待,一晃酉时,伴星苑外响起脚步声,不速之客推门而入,她自上而下睇着衣衫单薄的少女,“二小姐,老爷夫人有请。”
沈清灵一言不发放下怀中雪团,该来的,总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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