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选妃宴如期而至,自及笄礼后,府邸上下围绕沈千蔻忙得脚不沾地,以只欠东风的万全准备将她送上前往忠国公府参宴的舆车。
“待宴毕归来,大小姐便是良娣娘娘了,奴婢等恭喜夫人、贺喜夫人!”
“油嘴滑舌。”凌氏嗔骂,却并不排斥众人的殷勤恭维。东宫属意千蔻板上钉钉,及笄宴时那几抬太子名下的贺礼便是最好的佐证。
伸手为沈千蔻理了理鬓边碎发,无限慈爱道:
“宴会在太子殿下外祖家举行,忠国公府最重规矩,我儿切记礼数周全,持躬端恪。”
“是,母亲。”
女儿落落大方,凌氏喜不自胜,注视眼前毋庸置疑的良娣人选,就仿佛看到日后一飞冲天的宣平侯府。
沈千蔻的确会被选作太子良娣,但并非今日。穿衣镜前,沈清灵换上豆绿春装,一只白纱幂篱掩去她的面容,连带着遮去乌黑杏眸中晦暗的思索。
支走贴身婢女,从偏门离开侯府,赁了一辆马车直奔人烟辏集的脂粉铺子,接着悄无声息换乘马车,才终于甩掉暗中尾随她的眼线。
调转方向出城,途径忠国公府,道路堵塞,一架架车马被府卫拦下,四处都在嘀咕好巧不巧撞上贵人驻跸出行。
沈清灵轻掀幂篱,隔窗远眺,那辆皇家马车缓缓停驻,国公府众人和参加选妃宴的名门贵女纷纷喜笑晏晏施礼迎接。
迈下马车的男子,在各方拥簇之下,神情显得那般谦逊温润,气度却又如此矜贵凌人。
一双修狭长腿被黑色筒靴贴合包裹着,勾勒出如玉身形。劲瘦腰间束着墨玉色龙首鸾带,夔龙玉珏坠在侧前。
巳时灿金的阳光穿破厚重云层,正好打在他身上,这时总算能看清他的模样了。
昳丽的五官无可挑剔,已呈现男人轮廓的俊颜仍残留几许少年气息。剑眉入鬓,眼尾薄薄的双褶斜飞,眉目间的英气近乎奢侈——
太子玄幸。
这是沈清灵重生后初次见到他,此时的他尚未成婚,正同众人絮絮而谈,尤其有很多或羞怯或热烈的千金小姐,始终不离左右。
和前世如出一辙,永远都是芝兰玉树的宸鸾贵子,天生拥有高位者的漫不经心,轻易便能得到许多人的喜欢和拥戴。
沈清灵也曾是倾慕于他的女子之一。
前世,在沈千蔻的运作下,沈清灵以入读皇家学塾的名义暂居东宫。夜间乔装打扮提心吊胆地充当沈千蔻,白日则匆匆赶去学堂聆听太傅授课。
有才学五斗的大儒为师,也有之前在侯府苦学补习的基础,沈清灵天真地以为,即便她天资平庸,只要孜孜不怠,总能跟上课业。
然而她错了,大错特错。
那些佶屈聱牙的古籍,宛如天书般呈现她面前。同窗皆是皇亲国戚和世家望族,君子六艺无不精通。他们的文章被评为“黼黻”、“卓荦”、“珠玑”,至于沈清灵……她连策论题目中的生僻字词都不认得。
朽木成了专属于她的形容词,罚站墙角更是家常便饭。太傅痛心疾首好端端的文渊学宫怎会混进此等蠢材,太后娘娘最宠爱的芸安郡主幸灾乐祸问她知不知道何为鱼目混珠。
“上回太子哥哥过来讲学,你被抽中作赋,结果整整一堂课过去,连半个字都憋不出来。要知沈良娣在千秋节时仅用半盏茶的功夫便斐然成章,至于你……你当真是她同宗的族妹?你可知有个成语叫做鱼目混珠?”
满堂哄笑,沈清灵涨得通红的脸颊埋进臂弯,像一只缩进壳中的乌龟,任谁践踏都忍气吞声。
文渊学宫所有人都拿她当玩意儿,长姐也忙得没有闲心关照她的课业。只有谢玄幸,那样高高在上的太子,却愿意伏低身子单独对她授课。
那双凤眸安然平和,教养包裹起锐利的棱角,每每为她留有余地。
沈清灵受宠若惊,与他对视时看见自己的倒影,心底一阵阵眩晕的柔软,就好像,他眼中只有她一人似的。
少女怎会不动心。
纵使他对她一无所知,认为她是沈良娣的族妹,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世,也不知道她才是夜间伏在他宽阔肩膀上战栗啜泣的“沈千蔻”。
现在回想,如履薄冰的皇宫中,似乎仅有的轻松时光都来自于谢玄幸单独授课时的相伴。
尽管大多时候的他看起来那样遥不可及,但当他坐在她身边,用朱笔批改她的课业,又气又无奈地骂她笨蛋,和她一起喂养跟她一样不受人待见的雪团,沈清灵才觉得自己的生活也是充满阳光的。
可惜是落日的光芒。
过去了这么久,关于他的记忆褪去瑰丽色彩,当初砰通的心跳寸寸冰封,沈清灵终于明白,那些看似柔情的小恩小惠,只不过是因为天潢贵胄从未见过她这样莽撞无知的女人,对她生出几分耐心,权当寻乐逗趣而已。
他对她从未有过真心。
尽管在他的荫蔽之下,芸安郡主和文渊学宫的同窗都待她客气了不少,她的日子也好过了起来。承蒙太子恩泽,她理应感激才是。
至于东窗事发后的一切,她本就无名无分,从始至终谢玄幸都是受到蒙骗的那个。她是他身上的污点,她的自作多情早已被那杯鸩酒盖棺定论。纵使她含冤而死,也怨不到他头上。
漫长的思绪回笼,忠国公府匾额下,玄衣太子踱步远去的背影在沈清灵眼中微微晃动。或许她没有立场怪罪他,然而每当她想到胎死腹中的孩子,一种喘不过气的窒息感便如藤蔓般缠绕上来,戾气也疯狂滋长,如野草般汹涌蔓延。
他是刽子手的帮凶,她焉能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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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似血,城郊朝天宫,面向静静等候了整日的绿衣少女,侍女歉疚道:
“看样子我们娘娘今日不会回来了,天色已晚,还请小姐早些归家。待娘娘与公主回来,奴婢定将小姐的谢意如数带到。”
曹修媛娘娘和选嘉公主身边的人,总是这样良善可亲。沈清灵觉得奔波了整日的疲乏尽数散去,颔首致意:“多谢,有劳。”
走出三仙阁,回首而望,绿瓦覆顶的三进小院里,橙黄烛灯次第亮起,像被太阳晒暖的水波轻拂心房,早上出城时眺见谢玄幸的阴郁情绪都冲淡了不少。
沈清灵很喜欢三仙阁,也很喜欢曹修媛和选嘉公主,即便她前世今生都只见过她们寥寥数面。
当初她从芙蕖那里拿到信物,日夜兼程赶到金陵。巍峨的京城矗立在她头上,放眼远眺,四四方方的宅屋不可计数……要想找到父母,无异于大海捞针。
有好心人出主意:“你这只平安符是朝天宫好些年前的款式了,不如去朝天宫碰碰运气。”
然而朝天宫是皇家道院,根本不把沈清灵这样籍籍无名的乡野丫头放在眼里。眼看包袱里的盘缠就快耗尽,她却连丁点门路都找不到,沈清灵愈发着急,一刻不停地四处求助,腹中饥饿也抛诸脑后。
她本就瘦弱,逃出勾栏后连日吃睡不好,来回赶路的体力消耗又那般严重,很快便晕倒在上山的路上。
再睁眼时,她身处温馨暖和的卧室,在此隐居静养的曹修媛和选嘉公主救下了她。
也正是曹修媛施以援手,沈清灵才找回了身世。她们对她恩重如山,沈清灵铭刻于心。
“太子殿下的选妃宴总算落幕了,那些千金小姐再不用隔三岔五上山跪拜月下老人,咱们朝天宫终于能落个清静。”
林荫深处走出几名束着混元髻的女冠,背篓里装着一朵朵蕈菇,都是年纪小的女弟子,话匣子一打开,叽叽喳喳不停。
“你们说都有谁入选了?”
“那还用说,肯定有宣平侯府那位沈小姐!生得貌美不说,而且还是陛下的救命恩人。”
“那可不一定,选妃的人是太子,又不是陛下。”
“嘁……那你说,谁比得过沈家小姐?”
“妄议他人长短,”一道肃穆嗓音冷不丁自另一侧响起,“岂是出家人所为?”
女弟子们登时惊愕,一转头,看见手执拂尘、威势赫然的绀衣女冠,皆吓得脸色剧变,软了膝盖跪拜叩首,“则、则愿方丈……”
“一律去大殿跪香,无本座准许,不得起身。”
众弟子懊悔不已听令退去,待周遭重归静谧,则愿道长这才看向古树,厉声道:“出来!”
素净小巧的绣鞋犹犹豫豫,晚风拂过,掩盖在豆绿色里面的缥碧色裙摆翩飞,珍珠腰带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脆响。
当少女摘下幂篱,柔怯的娇靥映入眼帘那一刻,则愿道长瞳仁骤缩,整个人怔愣当场,良久恍惚失态。
沈清灵回到侯府时已至夜间,送她回来的女道士向她拱手作别,不忘提醒:“小姐别忘了与我们方丈的约定。”
沈清灵抿唇一笑,轻轻点头。
回府后,她发现这里似乎发生了一场变故。清晨目送沈千蔻前往选妃宴时洋溢的喜悦荡然无存,一路上所有仆役都大气不敢出,生怕一个不慎就引火烧身。
金乌堂灯火通明,花瓶瓷盏砸碎于地的哐啷声震耳欲聋,紧接着传出凌氏气极的咒骂。
“贱人!妒妇!她裴芸安欺人太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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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太子玄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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