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一觉睡得甚是冗长。
季怀芝醒来后,仍觉得晕沉,身子也提不起力气,他依稀记得自己好像是又做了绮-梦,但对梦里具体发生了什么却毫无印象。
总之,该是和穆珩有关。
因为他又…又……
季怀芝难堪地擦掉腿间污-浊,穿好衣裤,想自己幸好是脱了亵-裤,否则定会再被弄脏了。
今天下午没有讲学,季怀芝就在屋内做功课,其间秋元进来为他添茶水,季怀芝嘀咕道,“方才我午憩时,可有人来过?我怎觉得我的书册好像被人翻动过了。”
“没有的。”
秋元摇头,“奴才一直守在外边呢,许是五公子自己睡前翻看了一会儿忘了罢。”
“许是如此。”
季怀芝睡得太久,也记不大清楚了,他只知穆府离上司监甚远,穆珩的公务又素来繁忙,怎会特意抽空来看他?
季怀芝压下心头乱想,提笔认真写起文章。
来上司监读书的世家子弟,皆非是大字不识的白丁,季怀芝有不少同窗从前就是请过先生的,不若他,在深宫之中无人教习,只在季明昭得空时能跟在后头学一点点,之后便全靠着自己看书领悟,进度自是慢的。上司监短短几日所学,竟是比他从前学到的内容都多,云先生布置的功课又多以科考要写的策论文章为主,季怀芝颇觉吃力。
但因着穆珩说过会亲自检查他的功课,所以季怀芝不敢怠慢,一连几天都在挑灯苦读,好不疲累。
不过,若真能当上太子,从此不再受人欺辱白眼,这些苦,算不得什么。
又过了两日,季怀芝拿着自己熬了两宿写出的文章去找云舟池点评。
云舟池一边看,一边眉头微锁。
季怀芝自知自己的文章一定不好,沮丧地道,“先生,我是不是很笨?”
“怎么会?你不笨。”
云舟池将文章还给季怀芝,温和地笑笑,“你的文章在遣词造句方面确有不足,想来是基础太过薄弱所致,但我通读一遍发现,你写的很用心。古语有云,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注]。只要你肯坚持用功,一定会有进步的。”
“真的吗?”
季怀芝听到向来尊敬的先生夸他,登时开心得弯了眼角,“我日后一定会更加努力的!”
云舟池鼓励季怀芝道,“好,我相信你。对了,我这里有一本策论集,是当年德明太傅在此当司学时手下的学子所著,我读过一遍,实是惊为天人,想不到会有人这般年轻就能写出如此鞭辟入里,高屋建瓴之作。后来,我才知,这人就是当年的新科状元,亦是你的兄长,穆延玉。”
云舟池说罢,从书架上取出那本《延玉集册》递给季怀芝,“你不妨拿回去读读,定会对你写文章有所帮助。”
“延玉…穆延玉…是穆珩?!”
季怀芝惊呼出声。
云舟池不解季怀芝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反应,“这不是你兄长的表字吗?你来上司监之前,穆大人特意托人嘱我多加照拂你,你又唤做穆小五,想来应当是穆大人的弟弟吧?”
“啊…是,是的!”
季怀芝不敢暴露身份,匆匆接过书册,只心中的惊涛却久久未能平息。
*
季怀芝十三岁那年,奉父皇季麟之命在教坊司长乐宫学习母妃生前最擅长的剑舞。
季怀芝同其他舞师一样,习舞期间,一应要戴上面具,季麟还定下苛规,季怀芝身为皇子,更不可暴露其身份,每日除吃饭睡觉外,任何时候都不得摘下面具。
彼时,季怀芝的腿脚还没有被打伤,可他毕竟年幼,夜以继日的高强度习舞让他羸弱的身体不堪重负。
负责教习的舞师知他不受宠,又急于训好季怀芝好在皇帝面前邀功,便屡屡欺他,不准他休息,常迫着他跳到鞋底磨破方止。
有一日深冬,寒雪纷飞,舞师们皆躲在殿中烤火偷懒,唯有季怀芝被教习勒令在雪中继续练跳舞。
舞衣甚薄,季怀芝冷得双手结了冻疮,连剑都拿不稳,他想回去,可舞师们早已坏心眼的反锁上了殿门。
长乐宫院中,空无一人。
季怀芝只能抱着胳膊呆立在风雪之中,茫然四望。
这时,季怀芝突然瞧见一个少年正趴在高墙的墙角看他。
那少年对上季怀芝的目光后,飞快地跳了下去,不见了踪影。
第二日,季怀芝练舞时,少年又出现了。
这一次,少年直接跳进了院墙,但却根本没有理会季怀芝,只径自来到教坊的湖边,伫立不动。
碎雪簌簌落在少年的肩上和发上,可少年却好似痴了一般,始终不曾离开。
季怀芝知道院中的这方湖乃是活水,很深,好似曾淹死过人,立时心头一紧。
他的母妃在临死前,也像这样在水边一个呆了好久,可那时的他,却没有反应过来。
季怀芝想到母妃的死,惊悸交加,他望了眼四周,并无其他当值的宫人和舞师,想这少年若是真跳湖了,也无人能相救,竟赶紧冲上前,拦腰抱住少年,慌乱地道,“你…你怎么了?这里很危险,不要…不要靠近湖水。”
少年讶然回眸。
季怀芝这才看清少年的脸。 少年的年岁同季怀芝相仿,个头却比季怀芝高上不少,眉眼也生得极为精致好看,只因着在雪中呆了太久,他的眼睫染了层白色的细雪,望之颇为冷峻。
季怀芝这才意识到自己将人抱得太紧了,忙松开手,支吾解释道,“对不起,我…我怕你想不开…”
“你不会以为我要跳湖罢?”
少年终于开口,声音也清清冷冷,“我才不会那般愚蠢,我仇恨未平,气怨未消,定不会…不会那般轻易寻死,让那个畜生得愿!”
“可你哭了。”
季怀芝不知少年的身份,只是看他穿的衣服很漂亮,又能出入宫闱,便猜少年亦应该是皇室宗亲,地位当是很高的。
可少年却偏偏没出息地当着季怀芝的面哭了。
虽兀自还在说着狠话,可眼尾的热泪却混着冰雪,不住滑落。
季怀芝自己也常哭,每次哭时,都是因着心中伤悲或是委屈,所以他明白,少年此刻一定也很痛苦。
他想做些什么,让少年开心。
“你…啰嗦!”
少年狠狠撇过脸,抬袖抹去泪水,瞪向正关心地看他的季怀芝,“你一个小小舞师多管何闲事,还戴了张如此丑陋的面具!当真是…可笑至极!”
“面具不丑的。我…我下月还要在祭礼上献舞。”
季怀芝不服气地对少年道,“不信,我跳舞给你看。”
皑皑白雪中,季怀芝起舞时的身姿蹁跹灵动,金色的面具遮住了他大半脸颊,微露出来的一截尖巧下颌和那段纤长如玉的脖颈,美得好似九天之上才应有的仙子。
也似是一只体态轻盈的白鹤,展翅欲高飞。
这天之后,少年每隔几日都会偷偷溜进长乐宫,看季怀芝跳舞。
厚雪尚未消融,细小的冰粒在余晖下闪动出粼粼碎光,少年怕被旁人发现,便三两下爬上了教坊院西的月桂树,俯视在院中独自练舞的季怀芝。
少年看了整整两个时辰,都无一人来叫季怀芝休息,终于忍不住从树桠一跃而下,问季怀芝道,“我看其他舞师都在殿中练舞,怎就你每日在院中练?还穿得那么少,你不冷吗?他们为何这样待你?”
“冷。”
季怀芝收起剑,吸了吸通红的鼻尖,轻声说道,“我…我也不知,许是因为他们都讨厌我罢…”
季怀芝对上少年关切的眼神,心中一颤,垂下头喃喃道,“没事的,我…我都习惯了。”
话未说完,少年便突然抓住了季怀芝冰凉的手,被冷得轻轻嘶了一声,但并没有松开。
“听你声音应该不大,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我没有名字。”
季怀芝想到父皇的命令,不敢说实话,傻傻搪塞道。
少年默了一会儿,解开自己身上的披肩氅衣,将季怀芝整个包裹起来,指尖却已碰上了季怀芝的面具,“那你能摘下面具给我看看吗?这里又没有旁人。”
“不,不行!”
季怀芝向来最听父皇的话,自是不敢违抗,防备地后退几步,头摇得仿若拨浪鼓,还用两只手拽住自己的面具,生怕少年会强行掀开,紧张得双腿直抖。
“没有名字,也不给人看脸,真是个小蠢蛋。不过…”
少年被季怀芝的模样逗笑了,这也是季怀芝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看到少年笑,如春风,亦如朗月,仿若穿透了刺骨坚冰,带来融融暖意。
“多亏了有你这个小蠢蛋,我才能熬过去这段日子。我的事已经解决了,明日我就要出宫了,再相见亦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没关系的。等我献完舞,父…皇上,皇上就会奖赏我,到时我再去寻你。”
季怀芝急急说道。
“好。你来寻我。你记住,我叫延玉。”
“我记得了。”
“你这么笨,我才不信你能记得,除非你现在就唤我一声。”
“延…延玉…唔……”
季怀芝刚唤了声少年,下一刻,便就陡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你的身子好软啊。别动,让我抱抱。”
少年抱了季怀芝好久,才松开他,临行前又回头望了他好几眼,记下了他舞衣上的云鹤祥纹,“我也记住你啦。”
“笨笨的小白鹤。”
季怀芝从未有过朋友,只练舞的这三两个月,少年却会日日过来陪他,有时会夸他舞跳得好,有时又会偷偷塞个不知从哪儿顺来的喷香的烤红薯给季怀芝吃,让练舞的日子变得不再难熬。
季怀芝原打算献完舞后,便去找寻少年。
可哪知,祭礼结束后他的父皇就对他起了杀心,季怀芝受了莫大的惊吓和刺激,缠绵了病榻好久,就连少年给他的那件氅衣都丢失了…之后他更是被季先绍打断了脚骨,险些残废,那段日子,季怀芝终日躺在床上,浑浑噩噩,人就跟丢了魂儿一般,季明昭问他话,都常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季明昭为季怀芝请来太医诊治,太医说五皇子的心绪过于脆弱,此番伤心受激过度,许可能是丧失了一部分记忆,须得好好休养,才有望恢复。
季怀芝偏偏只丢失了在长乐宫练舞时的那段记忆。
也遗忘了那个叫延玉的少年。
直到今日,听人重提延玉,脑海中猛地想起了少年的样貌,他才确定。
是了。
穆珩,应当…就是穆延玉。
[注]:摘自《老子·德经》
——
攻小时候其实也蛮凄惨的,受后面还有失忆情节T.T下章准备入v了,谢谢大家的支持和喜爱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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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学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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