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暗流(五)

穆珩在看清季怀芝的脸后,眼神微不可及地暗了一瞬。

但许也只是错觉,因为很快,穆珩就继续戏谑地用指骨轻蹭着季怀芝绯红发烫的脸颊,之后,又嫌不过瘾似的,无视季怀芝的惊呼,索性拦腰将他抱至腿上。

“穆…穆珩!你…你好好看清楚我…我是谁…你快…松…松开我!”

“聒噪。”

穆珩的手臂收紧了些许,他眉心半皱,对怀里一直不安分乱动的人儿道,“让我看会儿你。”

穆珩双眼似墨,眉峰如刃,容貌是极俊逸周正的,气度也好,便是还醉着,也毫不见失态,自有一股凛然压迫之感。

季怀芝同他对视不足半刻便又匆匆垂下眼睑,周身的力气也微泻了一些。

“这个是怎么回事?”

几息后,穆珩的目光落在季怀芝脖间未愈合的刀痕上。

季怀芝嗫喏道,“没…没大上药…所以留了道疤……”

这阵子,他因忙于调查季先绍和丹阳殿走水一事,对自己脖间的伤痕没太上心。

加上季明昭之前送来的伤药早就用磬,季怀芝派安顺去太医院要过几次药都没要着,只能索性放着了,如今小半月过去了,伤痕也没消去。

季怀芝抬手,抚了抚刀口那条细长的硬痂,忽而想到那夜穆珩说其不喜肮脏之物,怕得指尖一抖,将未说完的话堪堪咽回了嗓子眼。

穆珩当时笼在他脖间的手掌以及那暗不见底的阴鸷眼神,让季怀芝觉得,穆珩是真的会因为他脏而杀了他的……

可是季怀芝不想死。

他比谁都怕死。

所以他才会如此惧怕能轻而易举杀了他的季先绍。

同样,他也惧怕穆珩。

穆珩将季怀芝的变化尽收眼底,倏而松开他,微扬下颌,指向香房角落的小柜案,“那里有祛疤的伤药。”

“现在上。”

“我……”

季怀芝本能地想要拒绝。

但穆珩已经敛去笑意,像是没有醉时那样,唇角紧抿,静静看他,整张脸寒锐迫人。

季怀芝没有勇气说不。

他撤身走近案几,见上头果然摆放了不少药膏,皆用精致的小瓷盘托放着,其中还有不少气味古怪,他并不认得的药。

季怀芝战战兢兢地寻了好久,才从当中找到祛疤的脂膏药。

“坐近些上。”

穆珩对杵着不动的季怀芝复道。

季怀芝踯躅好久,才挪着脚步过去,坐在离穆珩半步远的毯边,开始上药。

刀疤的位置有些靠里,季怀芝只能扯松领口,露出来的瓷白肌骨浸在暖黄的烛灯中,仿若渡了层蜜色,隐有光泽流动。

季怀芝垂下脑袋,用指尖搓开了点儿药膏,刚敷上自己的皮肤揉了起来,一抬眸,却见坐在对面的穆珩正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看,连眼瞳都不曾动一下。

季怀芝难堪地住了手。

指尖因着羞怯,泛了层浅淡的粉色,轻轻颤动。

乾朝风气开化,很多权贵富贾都好养些男宠娈-童玩乐。

季怀芝一直久居深宫,心思单纯,只道听途说过这些事,其实对情-爱风月之事并不太懂,但便是他再如何迟钝,此时也隐约觉得,穆珩看他时的神情…绝不是单纯地在看一个男人上药。

譬如现下,穆珩的目光一直追住他的指尖不放,像有了实感一样,在他的身上缓缓游走逡巡,即便什么话都没说,什么事都没做,也让他隐在布料下的皮肤发着臊-热。

穆珩到底…到底把他当做了什么……

“怎么不上了?”

见季怀芝停了动作,穆珩猝而倾身凑近,从他手中拿过装药膏的小瓷瓶,倒出一点,在掌心揉化了,再用温热的指腹沾上,轻贴上季怀芝的脖颈,低头问他。

穆珩…穆珩…居然是要给他上药?!

季怀芝的脑袋一片混沌,他直觉这样不大对劲,红着脸不住摇头,“穆…穆珩,我自己…自己来就行了。”

“别乱动。”

季怀芝这一扭身,穆珩的手指就不由一重,压在伤口上,疼得季怀芝拧眉从口间逸出一丝夹着颤-音的轻哼。

季怀芝明显感觉到穆珩的呼吸重了一些。

穆珩顿了一瞬,方才拢住眼底神色,腾出一手按在季怀芝腰窝处,继续为他上药,还时不时侧头问他疼不疼。

“有点儿…有点儿疼。”

季怀芝从小就是受惯了疼的,可今夜不知为何,穆珩的这句随口问出的“疼不疼”却让他的眼眶一直泛着酸意。

他忍不住说疼。

因他只要一说疼,穆珩就会微皱一皱眉头,接着,将力道放得愈加轻柔些。

让他有一种…被人珍视的…错觉。

“忍一忍,快好了。”

即便只是上药这样的小事,穆珩都做得极有耐心,季怀芝甚至能瞧见穆珩挺-翘的鼻尖处沁出的点点薄汗,以及那双尤为专注的漂亮眼瞳。

里头,全是他。

季怀芝的心止不住怦怦乱跳。

“好了。药膏带回去,要记得按时敷。”

穆珩终于将药瓶塞回给季怀芝,可扶在他腰肢的那只手,却并不松开,反是力道更大。

季怀芝因着在皇宫并不受宠,从小就缺吃少穿,腰身比之一般的成年男子要略纤细些,一手就能盈盈握住。

穆珩微俯下身,离他愈近。

咫尺间,两人的发丝都已挨上,呼出的气息亦交缠一处,在逼仄的空间中缓缓升温,季怀芝紧张到呼吸几乎快要屏住。

穆珩这时却陡然松开了季怀芝。

眼里又现出几分醉意,眺向他大开的领口,随口道了一句,“薄袂褪香,肌骨生玉。”

“这样的身姿,若是起舞,该很合适。”

“我…我不是舞姬!也不会去跳舞的!”

季怀芝对“舞姬”这重身份格外敏感。

因那季先绍每次羞辱他时,都会说他是舞姬之子,生来低贱如泥,一想到穆珩方才许是一直在醉中将他当做旁的舞姬,季怀芝便徒生了一股愤懑,“你…你到底知…知不知道我是谁……”

“是谁与否,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穆珩不再与他搭腔,起身披好外袍。

“大人。”

这时,门外边突地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该走了。”

“嗯。”

穆珩穿戴齐整,脚步动作竟丝毫不见虚浮。

季怀芝甚至分辨不出…

穆珩究竟是真醉,还是假醉。

“香房的银钱我已经结过了,你待在此处歇上一晚,明晨再走。记住,任何人敲门都不要搭理。”

穆珩刚欲推开房门,却还是遥遥回望了季怀芝一眼,丢下这句话,这才闪身而出。

穆珩离开后,偌大的香房刹那间空荡下来。

方才的一切…只似是无端生起的一场绮梦。

可又…确确实实发生过。

季怀芝迷茫地摸了摸自己脖颈的伤痕处润泽的药膏,暗想穆珩让他待在这里,是不是因为穆珩知道今夜季先绍的人也在此地,怕他撞上了会有危险?

穆珩认出了他,而且…而且还在…关心他?

思及方才发生的一切,季怀芝的脸不禁又有些烫-热,他移步到窗前俯瞰着雪湖夜景,吹了会儿凉风,才渐趋平静。

在这待上一晚,或许,确是良策。

地龙仍在升温,季怀芝走回香房中央,刚欲解了外衫,却猛然看到穆珩方才待过的软毯上,竟留下了一张小画。

这张小画是作于宣纸之上的,被折了几折。季怀芝记得自己方才进房时并没有看见,应该是穆珩方才穿衣之时不小心从兜中落下的。

穆珩会随身带着的画究竟是什么样的?

季怀芝好奇地摊开这张小画,发现上面居然画了一只振翅飞舞的白鹤。

季怀芝纵是不懂丹青,也知此画画得极好,线条飒爽利落,几笔就将一只在雪中翩翩起舞的白鹤勾勒得栩栩如生。

只不过……

季怀芝看了许久,才发现这只白鹤的腿间,竟然怪异地栓了一枚金色的铃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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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暗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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