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灵寨坐落在一条狭长堡垒战线的西端,陆风牵着马匹,和妹妹走了半宿,终于在太阳从东边升起时到达悬灵寨。
城门上悬灵二字的石刻匾额被火烧过,黢黑斑驳,城墙上孤零零一根旗杆树立,破布条绑在杆上缠成一团。
陆风叫了半天门,门楼里小碎步跑出个老头,眯缝着眼往下看,不知是刚睡醒还是老眼昏花看不清,上下打量陆风陆月好半晌,挥手示意他们等一等。
过了会儿,门里横木哐当摔落在地,三个穿着破旧的老兵推开城门。
陆风抬臂做出拱手的姿势,还未开口,那三个老兵就各自回去了,一句话没说。陆风几分莫名地看了看妹妹,妹妹牵着他的手往里面走。
陆风问他们马厩在哪,他们住哪里合适,都没人回应,他们只好自己寻找。寨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他们一路走看到不少空置的铺子,正如他们来时经过的农田,这是一座小城,足够百来户人在此安家。
陆风和陆月在城里转过一圈,还是回了离城墙最近的营房,陆风安置好马匹,陆月铺好被子褥子,朝哥哥招手,两个人钻进了灶房。
不一会儿,烟囱里飞出炊烟股股,陆风搬出张擦干净的小桌,放在灶房外的空地。陆月端出两盘羊肉包子,兄妹俩来来往往,盘子碗筷摆满了小桌。
热气腾腾的羊肉包子、飘着香油的蛋花汤、肥瘦相间的切片猪肘子,陆月在小马扎坐下,拿起个肉包子往嘴塞,声音含混,“哥,羊肉炖好了吗?”
灶房里传来陆风的回话,“好了好了,”他端来一盆汤汁浓白的萝卜羊肉,“阿月,你尝尝这次的萝卜炖的怎么样。”
陆月筷子夹起一块萝卜放进嘴里,眼神瞥向后边支着大铁锅熬小米粥的老兵们,“炖得好,太香了!”
“唉,咱们刚买了那么多年货还没来得及吃,就被发配到这边了,只好都带过来了。”陆月握着筷子的那只手抵住下巴,满脸的苦恼,“没有地窖,多放些日子就坏了。咱们就两张嘴,怎么吃的完啊。”
陆风看了眼那几个老兵,又迅速收回来,道:“不能浪费粮食啊,这可如何是好。”
兄妹俩对视一眼,陆月跳起来,朝老兵们挥手,“叔叔伯伯们,你们吃饱了吗?好不好和我们一起吃啊?”
那群老兵们你瞅瞅我我瞧瞧你,有人一直搓着膝盖,有人端着的小米粥半天没动了,没热透的饼子像牛皮一样啃不动。
陆月朝他们走来,一弯腰,头上发髻和红绳摇晃,女孩子笑如春花,“我也想喝小米粥。”
“喝!一起喝!”老兵把碗递给陆月,陆月顺势拉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起来,道:“伯伯也来尝尝包子,我们老陆家的手艺可是一绝。”
陆风也适时地掺和进来,说笑之间请那些老兵都来小桌这边用饭。陆月仰头,朝门楼上喊:“白胡子老伯,一起用饭吧!”
最开始应门的那个老头探出头,压了压破头盔,下了城楼,伸手就抓了三个包子往嘴里塞,他坐到灶房的台阶上,狼吞虎咽。
“这包子做的太好吃了,比专门卖包子的铺子做的还好。”老范吃一口咬下去,油汁从包子里漏出来,流了满手,他们纷纷点头称赞。
“你上回吃饭铺里做的包子是哪年哪月了?早忘了什么滋味了吧。”老马打趣他。
老范摇摇脖子,道:“得半辈子前了。”
他们哄笑成一团,陆月连说带笑:“我家大姐就在云州城里开饭铺的,生意做的可好啦。”
老李眼珠子看看陆风,又看看陆月,小声探问了句,“日子过的这么好,怎么来这儿了。”
他们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疑问,小伙子小姑娘模样都生的极好,牵的马又高又壮,行囊背来的肉菜是寻常人家吃不起的。
这话心里想想,问出来滋味总有点不对,老范拍了老李后背一巴掌,“怎么说话呢!”
“无妨无妨。”陆风连连摆手,将事情的起因经过都讲了,老范听了胸腔满是郁起,拍着大腿说:“这年头,好人就是要受苦的。”
老李的八字眉撇的更凄苦了几分,“陆家哥儿,你不该把妹子带来。”
陆风呃了声,陆月抢着答话:“我哥没了我不行,他夜里一个人睡要做噩梦。”
老兵们又哄笑一阵,台阶上蹲着的牛成大吃完了三个包子,哼哧哼哧又来捞盆里的羊肉,老范粗着嗓子训他:“牛大,你都吃完了让孩子们吃什么?”
牛成大看他一眼,理都不理捞出一大块肉,手拿着啃。陆月看向哥哥,“哥,盛些羊汤吧,咱们喝了蛋花汤,伯伯们可什么都没喝着。”
老兵们虚虚的推辞了一番,每个人都喝上了浓白羊汤,老范筷子戳指埋头苦吃的牛成大,道:“你们别怪他,他脑子不好了。”
“他跟你的情形差不多,也是调令调来的。”老范看着陆风道,“四十多年前他和一家妻小迁来悬灵寨,后来日子过的朝不保夕,他儿子一家就迁走了。虽说是迁走了,他家孩子们还是经常来看他的。”
“十几年前,陆家哥儿,不知道你那时看见没,长城的烽火燃起来了。那就是他点起来的。狼烟烧了半天,援军一个都没瞧见。草原人冲破了寨子,进来烧杀抢掠,唉不说了,他孙女也死了。”
“我都不敢想牛大是什么心情,他好不容易出城点了狼烟,可只能眼看着草原人跟洪水似得,冲垮寨子。从那之后,他脑子就有点不正常了,他儿子一家不知道是不是怪他,不咋来看他了。”
他们说着牛成大的事,牛成大恍若未闻喝干了羊汤,撂下碗,站起身整整破盔,拉紧腐朽掉皮的甲胄,一脸严肃地回城楼上了。
他们又七嘴八舌聊了些,老马和老范是悬灵寨的本地人,他们从小在这儿长大,哪怕知道悬灵寨危如累卵也不愿意迁走。他们只在这儿有土地,离开了土地,就是流民,只能乞讨过活了,还不如安守故土,有一天就过一天。
老李是云州外面县城的,因为得罪了上峰被遣到悬灵寨。他觉得悬灵寨风水不好,从来了这儿,他就越来越苦相,眉毛又长又垂,活像个丧门星。
老范和老马不同意,他们说老李的眉毛是天生的,天生的丧门星。
他们用完饭,陆风打了井水洗碗刷锅,陆月去屋里裹着被子补眠。他俩挑的营房是小套间,陆月睡里面那间,陆风在外面,两张床隔着一道墙。
陆风睡醒时,陆月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修一把长弓,弓上缠了布条加固,陆月的手指拨动弓弦,夕阳透过小窗的缝隙,点亮空中的浮沉,那一震,浮沉齐齐飞舞。
陆月听见哥哥翻身,转过头看他,道:“哥,待会儿我们玩一玩弓箭。”
“好!”陆风腾的坐起来了,他这些日子成天被妹妹拎着练棍子,终于有新花样了。
-
第二天,陆月和陆风简单用了早饭,两人共骑一匹马出了悬灵寨,老范问他们干什么去,陆风说妹妹喜欢跑马,难得有这么空旷的地儿。
老范和那群老兵们说了,有的怀疑陆家兄妹是不是傻,还有人说他们心大。牛成大没参与,他觉得站岗是天大的事。
马儿跑出去两个时辰,有些累了,他们在一处河流旁歇下。河水是从雪山上流下来的,冰冷彻骨。陆月和哥哥分着吃干粮,一边观察着四周。
忽然,陆月不嚼了,梗着脖子硬生生咽下干粮。陆风都担心妹妹噎住,给她递水。陆月没接,趴在地上听了一会儿,起身拍拍尘土,拉着哥哥上了马。
陆风屏住呼吸,看着妹妹望着远处,远处河水蜿蜒荒原广阔。
冷风吹动陆月耳边的绒发,远处还是那样,远处出现了三个移动的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陆月牵引缰绳,调转马头,从小步走到急鞭狂奔,陆风回首,三个草原骑兵正朝他们追过来。
“弓。”陆月朝哥哥伸手,陆风取下背上的弓箭,递到妹妹手里。
陆月展臂让哥哥往侧边靠,留出她拉弓射箭的空。她骑在颠簸狂奔的马背上,却好像稳稳站在平地,她个子矮小,尽可能地打开胸膛,才将整张弓拉满。
陆风的眼睛紧盯着妹妹,松手那瞬弓箭飞出,笔直地冲向草原骑兵,射中其中一人的面部,噗的闷响,骑兵滚落在地时也没有什么声音。
好轻,好静,陆风心提在嗓子眼大气不敢出,他第一次见到杀人,原来杀死一个人能这样轻,原来一个人死去,在苍茫大地上悄无声息。
陆月又射死一个,仅剩的骑兵掉头逃命时被射中后背,摔落在地。
陆月和哥哥骑马到了痛苦地直哈气的骑兵旁边,草原人戴着厚实的毛毡帽子,帽檐底下的眼睛瞪大,看着穿胸而过的箭头,似乎不敢相信。
他要死了,骑兵看向陆风和陆月,那个年轻的中原男子明显有些害怕,一张脸紧绷着。那个年幼的女孩子只平静的看着他 ,好像他是涛涛江水中的一滴水,被冲刷的理所应当,被冲刷的无可惊奇。
年幼的女孩子握了握男子腰间的长刀,男子咬牙拔出。
青锋寒刃,头颅滚地时血喷如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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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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