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驿,是夜。
陈大保一声一个惊奇,听菊萱说了陆月躲在箱笼里的事儿,胳膊肘支在桌上,一脸嫌弃道:“陆姑娘你这忒不值当,京城有啥好看的,要说好看好玩还得是杭城。京城屁大点的地方,一块石头砸下来能砸死一窝达官贵人,麻烦得很,不如杭城自在。”
菊萱嗑着瓜子,瞥向陈大保,“你这好看好玩,跟我们陆姑娘想看想玩的不是一回事吧。”
“姐姐冤枉死我喽。”陈大保无比受伤地环抱住自己,歪着脑袋,“我不过是喜欢钓钓鱼、听听戏,逗逗蛐蛐看看扑戏,连花酒都不喝。杭城好就好在热闹又自在,没那么多双眼睛盯着。”
他们跟着世子的人,一言一行都要注意,以免被有心之人捏住把柄。
菊萱丢了瓜子皮,向往地托着腮,“那我还是喜欢明州,在明州更自在。我像陆姑娘这么大的时候,常常跟着我家姑娘,去码头看船,好多好多船根本塞不下了,可船工们吆喝两声,竟能疏通排列好。我家姑娘常说,她要是有福分承袭家里一部分产业,她首选那几座船厂,她想造出最大、最阔气的船。”
陆月静静听着,手指若有所思地摩挲杯盏,菊萱说的这个姑娘,应是林皇后。上一回,她进京受封时林后幽闭冷宫,疯癫痴狂,她对于林后的印象全来自于沈娘娘。
沈娘娘说林后生的极美,做事极有章法。有一年上元节,林后主持宫中灯会,后花园里点亮成片的小船游鱼花灯,舞龙的杂耍人来了出海上生明月,海龙奔天宫的戏。
沈娘娘说林后倒了之后,宫里再没有这样热闹奢华、美若仙境的盛会。
陈大保咧着嘴乐,“要说船,咱们泉州的船更好,那海船气派漂亮,而且是真真儿的遍地是黄金。”说着,好像陷入了回忆,然后哎嘿了一声振奋精神,对陆月道,“小丫头,大爷我觉得你很有潜力,天生就是吃为非作歹这碗饭的,等这边的事儿忙完,大爷差人送你去泉州,当海盗去!”
陆月哎了声,兴致勃勃道:“当海盗,当海盗好!”
菊萱瞪了陈大保一眼,“当什么海盗,净胡诌。”她转而对陆月温声道,“当海盗不好,那就成了飘零人,子孙都不得靠岸。”
陈大保不服气的哼了声,抬脚踩在长凳上,道:“靠岸?只要有银子,想靠到天上都行。”
菊萱声量压低,话很不客气,“林氏的银子还少么,怎的王爷连京城都不敢来了。”
陈大保一下子哑了火,抓着自己的脑袋,不说话了。
陆月瞧瞧陈大保,又看看菊萱。
宁王爷林渐鸿早年东征海寇,仗打完了,凭空多出个未婚妻,未婚妻还带来了宁王爷的嫡长子林世殊,冠宁王世子衔。
这都不算奉子成婚了,是成婚的时候孩子都会跑了。
宁王爷成婚后,称病数年不肯进京,引得皇上不满,宁王竟把林世殊孤身扔到了京城,不肯带着他那位王妃入京面圣。
皇上要什么给什么,就是不进京,说病得挪一步就归西。
这不就是笑话儿么,纯粹的笑话儿。
陆月揣度着宁王妃的身份,看看菊萱,她是林后宫里的人,和梵氏子弟一样是林氏的人。陆月想着,转而看向陈大保,眼睛眯起。
他是谁的人?
宁王妃的人?
宁王妃若是海盗出身,就都说得通了。
“不过么,各人有各人的喜好,”菊萱笑了声,桌上气氛没那么尴尬了,“陆姑娘日后想去海上飘一飘,你陈大哥还是能帮上不少忙的。”
陈大保恢复了精气神,道:“对!陆丫头想在哪儿飘,飘多久,大爷我都给你安排妥喽。”
这边嗑着瓜子聊着闲天,梵慎从后院的堂屋里出来,来到大厅,叫陆月去见世子爷。陆月应了声,没问是什么事儿,只脚步轻快地往后院去。
陈大保伸长了脖子看着陆月掀帘出去了,菊萱一巴掌拍在陈大保脑袋上,拍的他缩头,“看什么看,实在想看跟上去看啊。”
“不想看,就是,”陈大保脸上浮现一丝挣扎,撇着嘴道,“世子爷怎么跟陆丫头这么有话说。”
世子爷不是最喜清净么,连唱戏的开场锣听了都皱眉头,怎么,这丫头说的比唱戏还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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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兰香值夜,林世子这方面很不怜香惜玉,有事的时候叫人进来,无事下人们就得在屋外候着。
兰香正百无聊赖的仰面望天上的星星,她原先顾及着规矩,一定要在门外站着,站太久了实在是累,改坐着了,反正世子爷不管这些闲事,没人挑剔她。
见陆月蹦跳着走来,兰香起身向她屈膝。
“殿下用饭了吗?”陆月站定,看了眼窗棱纸里的暖光。
兰香道:“还没,殿下说喝药已经喝饱了。”
“喝药怎么能喝饱,我就知道殿下又没好好吃饭,你们殿下那么大个人,怎么比三岁小孩还麻烦。”陆月甩着袖子要走。
兰香追上,道:“殿下在里面等你呢,你去哪儿?”
陆月嘿嘿一笑,道:“让殿下等着罢,又没旁的事忙。”
“哎!”兰香没叫住陆月,在门口拧起了帕子,这她怎么跟世子爷禀报?说让世子爷等着吧?
这家驿馆坐落在云州和京城相连的主干道,平日里人来人往,比北边那些荒僻陈旧的官驿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厨房里肉菜齐全,陆月叫来铛头,指挥着铛头煮一碗清淡的银丝面,“煮软一些,卧个蛋,鸡蛋不要煮老了,我说什么时候捞出来就什么时候捞出来。”
天有些热了,对着灶台就更热了,陆月站在了小窗旁边,随手拿了把蒲扇。
“小姑娘,眼力这么好,都能估摸出几成熟的鸡蛋,行家啊。”胖乎乎的铛头笑着说,盖上锅盖。
陆月靠在身后的实木柜子上,一只脚垫在另一只脚面上,“算不上行家,我家穷极乍富,鸡蛋这样金贵玩意没吃过几回,因为吃不起,每回吃我都仔细盯着,盯着水面上的咕嘟泡,盯得眼睛都直了。”
“晚饭的点过了,这是又饿了?”铛头掀开锅盖,水开了,他把面条下进去。
沸水滚滚的动静里,陆月忽然听见了一丝异样的声音,极轻、极容易忽视的一声吐息。
陆月脸上的轻松凝滞瞬间,连说带笑着挪动步子,“不是我吃,是我们世子爷。”
“哎呦,是世子爷!”铛头手里攥着的把新鲜滴水的小青菜,放不下去了,“世子爷只吃这个?一点肉都没有。”
“谁说不是呢,但是啊像世子爷这样身份地位,什么好的都吃过了,就到了返璞归真的时候。鸡蛋和青菜值不了多少银子,但是煮的好,那滋味考究着呢。”陆月的肩膀与身后的柜子齐平。
柜子后头,是堆放着杂物的一小片阴影。
“好了好了,放鸡蛋。”陆月退到阴影里。
铛头一颗心提起来,这鸡蛋怎么煮能煮得考究,这他还真是不懂,得好好向这个在世子府当差的小姑娘学一学。
鸡蛋敲在锅沿一声脆响,陆月嚯地朝柜子后头出手,躲在阴影里的蒙面刺客没想到自己会被发现,更没想到这个半大的孩子会突然对他发难。
陆月一把扼住这个全然不设防的刺客的脖颈,刺客下意识地两手把住陆月细瘦的胳膊。
“好好看着那个鸡蛋,从水面上浮起来。”陆月另一只手抓住刺客挣扎的两手,掰起他手的四根手指,眨眼间拗断。
刺客痛极但呼嚎不出,被掐着喉咙喘不上气,眼珠子都要爆出来。
“浮起来了!”铛头看向陆月。
陆月揉着手从柜子后头的阴影里走出来,笑容依然,“我看看,”她看一眼锅里浮起翻腾的白沫和白嫩的水蛋,“差不多了,捞出来吧。”
热腾腾的银丝面摆上托盘,陆月端起托盘,嘱咐铛头不着急刷锅洗碗,先回房歇着吧。
陆月出了小厨房,站在树影后,望见铛头出了厨房的门回房睡觉去了,才慢悠悠踱步向后院的正房。
推门进去,林世殊正歪靠在榻上,头发散着,腰腹以下随意搭着条毯子。
他手里拿着本写好的折子,已经看过无数遍,闭上眼能背出来,可他这时候没别的东西可放眼睛。
若是闲着,就真成了“又没旁的事”。
“陆姑娘好大的谱儿。”林世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过一页。
陆月在世子爷府上住过那些日子,也知道了他府上的规矩,一是安静,二是记性好,能把跟别人的一言一行都复述出来,不瞒主子分毫。
刚才她对兰香说的话,肯定原模原样转述了,瞧林世子这个浑身的怪气。
陆月把那托盘放到榻几上,林世殊不动声色地向后靠,让过那只托盘,眼神一直留在折子上。
放好托盘,陆月两下踢了鞋,上榻坐下,道:“听兰香姐姐说殿下没用晚膳,我让厨房给你煮了个面,尝尝。”说着,拿起筷子递过去。
“我满口都是苦味,吃不下。”林世殊放下装样子的折子,推拒了陆月递来的筷子。
陆月横眉瞪眼,举起的手不放下,“这鸡蛋是我盯着煮的,跟寻常的鸡蛋可不一样。”
林世殊蹙了蹙眉,今日鸡蛋是她盯着煮的,昨个儿的核桃是她亲手砸的,前天的牛骨头是她吃过最好吃的,反正总有理由让林世殊必须试一试。
试一试就试一试,犯不着因为这么个小事争什么。
林世殊翻掌,接过陆月递来的筷子,戳了戳那水嫩的鸡子,“梵慎说他找你的时候你正和陈大保他们闲聊,都聊什么了?”
林世殊没有盘问的意思,他只是奇怪,陆月怎么跟谁都能聊到一家。
陆月捧起脸,眼睛闪亮地看着林世殊,“聊殿下的阿爹阿娘。”
林世殊夹起鸡蛋到半空中,嘴都张开了,停住了,一脸困惑,“我的父亲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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