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青搁那跪了三天三夜,江哀生除去一日三餐随手给他喂点从村子里买来的干粮就基本没怎么管过他。
想要用苦肉计道德绑架别人,那还是得实打实吃些苦头的,反着跪着也死不了人。
江哀生本着尊重他人命运的原则,就当没看见这事,一个人在村子里也逛得很开心。
她确定了一件事,就是这里的人真的没有可以越冬的作物。一年一熟的粮食产量更是低得离谱。
好在地处偏僻,朝廷对村里的税收还是格外开了些恩典,能交就交,遇上荒年少粮交不上去,也从没派人来征收过。
村子里头对“仰山道人”的评价褒贬不一,骂她的大部分是家中只有儿子没有女儿的人家。
她教女孩儿读书认字,女孩虽然不被允许科举入仕,但学了点知识进京做写算账抄书一类的活也是极好的,不必困于此山间,时不时还能给家里寄些银子补贴家用。
这样一来,村子里女孩儿少了,种田的男人讨不着媳妇,自然是各个恨她入骨。
只可惜哪怕她到了隐姓埋名藏身山林的地步也没人动得了她。她背后始终有公主的人护着。
仰山道人,本名谢清韵,二十年前的新科状元,才学震天又极其关注时事民生,只花了两三年便官升正五品中书舍人,前途一片大好。
奈何她女扮男装,容貌生得实在过于清秀昳丽,皇帝亲妹岚真长公主对她一见钟情,非吵着要嫁给她。
谢清韵自是不敢,多次上书皇帝婉拒这桩婚事。
皇帝疼爱胞妹,又惜才不愿谢清韵尚公主埋没才华,最后甚至破格允了她取公主,朝中事物一切如常。
通融到这份上,岚真长公主见她还是不愿,寻死觅活起来,逼得皇帝一纸圣旨替她们指了婚。
逼婚到这份上,谢清韵推拒不得,干脆自爆了自己的女儿身份。
欺君大罪,又是女子,公主驸马是铁定做不成了。念在岚真公主出面求情,她这三年间也提出了不少良政,还算是有功。
皇帝放过了她,只剥夺了她的官位,并勒令她此生永不得入京。岚真长公主也在她出事第二年,嫁给了这一年的状元郎。
谢清韵被逐出京后定居在京城外的山中小村里,自称仰山道人,一待便是二十多年。
岚真长公主,仰山居士。
岚即使山,仰山亦可以是仰岚。
江哀生听村里人讲完这些旧事,唏嘘过后隐约觉得这两人当年未必没有真情在。
村里不是农忙时候,江哀生四处探听却没听到多少消息,这儿基本没人了解京中政局,经商学习之类的事情更是无人在意。
唯独因为仰山道人的缘故,村里人对长公主的近况讲起来都头头是道的。
公主得了真正的状元郎驸马,就再也没有寻死觅活过。新夫妻二人身份尊贵却挤不进朝堂,又想要权势名利,只好退而求其次以皇亲国戚之身经起商来。
皇帝向来纵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默许了。二十年间公主在京城和驸马把商铺生意开得如日中天,日子过得十分甜蜜恩爱。
除去一些不知真假的年旧情外江哀生实在探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情报。
所以她更多得只是陪着乡间闲来无事的农妇闲聊解闷。
这里的人告诉她什么时候播种,锄地时的技巧又是怎样,江哀生就笑着听。
偶尔有的观念并不那么正确,她就细细地纠正,只说自己也是听别的老师傅得来的秘法。别人立刻奉为圭臬,说来年一定会试上一试。
江哀生觉得这里的人都在很好地生活。
第四日早上,江哀生又去给慕青送饭。
这四天里头没怎么下过雪,至多是夜间零星飘点小雪花。慕青膝下的积雪已经被他的体温全部捂化,没有新雪落下冻伤,跪得久些也不至于落下腿疾。
仰山道人大概是不想对上他,三日里一次都没出过门。
慕青这一回见到江哀生没有赶她走,反而伸出了一只手示意她扶自己起来。
江哀生一愣,立刻上前把人连拉带拽地扯了起来。慕青的腿早就没有知觉了,大半体重全压在她身上,害得她身形不稳踉跄半步,差点也一块倒插进雪地里。
她惊异地问到:“公子,您不等仰山道人了么?”
慕青摇了摇头,声音沙哑着开口:“算日子,车队今日进京,我们得走了。”
江哀生抱着他只觉得跟驼了块寒冰差不多,在雪地里跪三天三夜是一种选择,兴许马上就能打动仰山道人。
可为了车队进京贺寿又是另一种选着,仰山道人对此深恶痛绝,这是一种让他这些日子所作所为都前功尽弃的选择。
江哀生心中困惑,没忍住问了出来:“您就怎么走了?既然放心不下车队,那您究竟是想做文人还是商人?”
“我不可能为了这辈子都无法获得的东西,去放弃目前有的,这样只会一无所有。”
江哀生听见背上的慕青浅浅笑了下,他说:“不是我放弃了经商就可以成为文人的。出生如此,更改不得。”
“我来这也只是因为书读多了,心中有惑,在这世间却连一解惑人都遍寻不到。”
慕青说这番话的声音不大不小,若是门内人有心想听,就可以听到。
两人又等了一会,还是没人出来。慕青惨白着唇摇了摇头,趴在江哀生肩上,很轻地说:“走吧。”
不甘心…
江哀生把人拖回了自己这几日借住的人家,说入京急不得,自己一个人照顾不了他,让他先休息一日明日再骑马动身。
慕青老老实实被卷进被子里回温,他没说什么拒绝江哀生的话,就是默认了她的提议。
“我们进村时马上带着的粮食和盐肉一类,你替我放到学堂门口,算作给里面学子过冬的口粮。”
这些东西江哀生知道,原是慕青备着给仰山道人的拜师礼。现在就只剩下一个礼了。
她突然有点不甘心,替慕青不甘心。
她站在慕青躺着的床边伸出手:“把你那本写满问题的书给我,我去替你问。”
慕青说:“不用你。”
江哀生都被气笑了,也懒得跟他废话,自己从一旁的包袱里翻出那本书,头也不回地往学堂去。
她牵着马来到门前,把那些吃食一一堆放在门边。接着轻轻摇了两下门环,片刻后她开口。
“仰山道人,我家公子已经离开了,您可否出来,晚辈有几句话想和您说。”
江哀生等了好一会,才等到门内人悄悄打开一道门缝,一只眼睛贴着谨慎地往外瞧。
“真的只有我一个。”
谢清韵这才把门完全打开。她语气淡淡的:“他受不住回去了?”
江哀生睁眼说瞎话:“冻了三天染上风寒,现在已经晕死在屋里了。”
“那你想和我说什么?替你家公子求情的话就莫要开口。”
江哀生把那本翻烂了的圣贤书递给她,“书中有几个问题还想请您解答。”
谢清韵接过书翻看一看,全是和那日拜帖上如出一辙的字迹。
“你的问题?你识字么?”
“识的,”江哀生点了点头,怕她不信还主动把脑袋凑上去,手指着书页慢慢读了好几行。
“他既然肯让你一个姑娘家识字,还不算无可救药”谢清韵侧身往屋里走,“进来吧,我可以看看他的问题。”
学堂里头实在是破败无比,除了生活必须的床和桌椅,毫无装饰空无一物。
科举头名考取官身,又无偿办学教女子识字,这样的行为放在现代都是壮举义事,更何况在女子饱受规训的古代。
江哀生并没有骗她,不仅仅是为了慕青,这样的人她的确想亲自见一面,也的确有很多话想和她说。
谢清韵坐在桌边,一开始还是随意翻看着手里的书,只是越看眉头皱得越深,最后更是拿起镇纸就往桌上砸,口中怒骂:“痴子!”
江哀生正踌躇这如何跟她讨论女性受学的事情,突然被她这一声吓了一跳。
原以为仰山道人这是生气了,却不曾想她提起笔唰唰就是写,甚至没空去管砚台里墨色深浅。
江哀生悄悄上前,一边给谢清韵研墨,一边偷看纸上的内容。
古人密密麻麻的复杂字体她还是不怎么看得习惯。
只扫到慕青在一句批判商人损害民生的话边上反问:商人缴纳的税收养活了国家多少人?伤害了多少农民?同样家财万贯,真正的国家蛀虫不该是那些中饱私囊的贪官污吏么?
另一处又质问到:你们都看不起商人,但若是有才学有真本事的商人,明只他提出的新法能救万人,你们用还是不用?
江哀生见谢清韵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回答慕青的第一个问题,中心思想就是:都该死。
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1]法律对商人多有约束,商人数量并不多,这才没有导致社会动荡。若是对他们一视同仁,农夫全去经商,不踏实种田,那引发的问题会是巨大无比的。
至于贪官污吏,有一个算一个,全该砍了!
满纸杀意,江哀生看得心惊肉跳,心道不愧是此中豪杰。
第二个问题,谢清韵给出的答案是,国家幅员辽阔,你自认才学非凡,但其实这世上并不却你这么一个人才,远不止你一人有妙计良言。
就像她自己,当年被赶出京城一丝余地也无。状元之才世所罕见,可再怎么罕见,不也是三年就能出一个么?
江哀生看到这莫名品出了几分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来。
慕青在这本书的最最后,甚至还质疑了一把君臣父子的伦理纲常,他问,位高便永远正确么?若错了,反或不反?从或不从?
谢清韵在这个问题上卡壳许久,最后也不过是很谨慎地回了短短几个字,她认可了慕青的观点。
纸上斟酌着写到:世人相处,诚宜宽容相待,平而处之。
江哀生看得都有些呆了,这真的古人该有的思想深度吗…
能像这样越过时代局限性看透本质的人,可都是能名垂青史被后人敬仰缅怀的人物。
[1]《论贵粟疏》
居然没有轮空(毒就毒吧),随榜周更1w,所以还是隔两日更哦[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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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同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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