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琅钰深夜来到欧阳左仆射府中,说几句话便离开,那边顿时乱作一团,口谕中充满陛下怒火,欧阳丰也不是傻子。
左仆射夫人乃大理寺卿的妹妹,待选皇后李白紫的亲姑姑,听到皇帝要把侄女封为郡主去和亲,急火攻心,拿起帕子抹泪。
“大人,这可如何是好,早说过不要动十七公主,不是引祸上身吗?我总共就一个侄女,要是送到草原,以后再没颜面与族人见面了。”
欧阳丰甩甩手,叹口气,“我只是在心里盘算,并没告诉任何人,也不曾答应忽必蟾,怎会传到宫中,待我明天面圣解释,我想——陛下只是一时震怒,会收回成命。”
欧阳夫人靠在床榻边,浑身发软,半夜三更祸从天降,心里翻江倒海,“大人,有件事妾身不明白,十七公主历来得宠,咱们把白紫保到皇后之位不就行了,何必牵连十七公主?”
妇道人家到底眼皮子浅,欧阳丰捋一捋半白的胡须,缓缓道:“夫人有所不知,如今咱们两家一心一意要送白紫为皇后,不过是想让白紫掌管后宫,而十七公主看上去与这件事没关系,但你想想,十七公主什么身份,不只皇帝宠爱,亲生母亲贵位太后,最重要的是有先皇遗诏,若公主不承认谋反,其他一律罪行皆免,这遗诏要是给一个皇子,那就是明目张胆,可以夺江山之命啊!这样的人留在后宫,不!就算留在棠烨朝,都是一个祸害。”
夫人摇头,自己夫君未免寻思太多,接话道:“十七公主今年才不到十七岁,一个小女孩怎会谋反,大人多虑了!”
“唉,小女孩可以长大,现在不结交外朝,不等于将来,若是嫁个青年俊才,还不知会出什么事。这次南楚国使臣来访,我本想顺水推舟,但还没最终做决定,现在——看来没法再继续装糊涂了。”
夫人垂下眸,瞧对方宽大袍袖荡在寒凉月色中,心也跟着起伏不定。
欧阳丰一大早上朝,想单独求见皇帝被拒,又留到朝后,仍旧不召见,只能灰溜溜回府。
另一边的李琅钰查到鎏金象牙食盒的出处,那是南楚国前年进贡的礼品,宫中只有两件,分别属于皇帝与太后。
皇帝的食盒已经赐给十七公主,另一个仍在太后寝宫禧凤殿保管。
段殊竹得到消息,又问茜雪的事,点点头。
李琅钰一直伺候在帝王身边,许多年没有见过对方,特意俯下身,十分讨巧,“主使还有何吩咐?唉,说实话,奴这些年可想了,就是不方便离开,还是玖儿那小子运气好,可以跟着。”
段殊竹抿唇笑,半躺在廊下的贵妃榻,闭着眼睛,睫毛落下云似的阴影,懒懒道: “后面的事,你看着办吧。”
李琅钰靠近几步,低声问:“奴想请个示下,十七公主到底是留在宫里好,还是放到外面去?”
对方轻笑一声,“那你说十七公主是和亲,陛下更恨尚书省,还是不和亲更恨?”
“奴明白。”
李琅钰领着小太监离开将军府,段殊竹继续半躺在榻上晒太阳,久违的冬日暖阳,金光落在眼皮,舒服得很,不大会儿,耳边响起清脆笑声,一只毛茸茸的脑袋靠在胸口。
“父亲大人又偷懒,母亲和将军夫人出门前都说了,让咱们剪好彩胜过节,姝华要最好看的人胜。”
小女孩瓮声瓮气的声音,让他忍不住唇角轻牵。
段殊竹睁开眼,一只手把刚过五岁的小女儿抱起来,笑着问:“我怎么记得这是你一个人的活啊,没听你母亲说还要我做。”
姝华撅起嘴,“母亲说了,我听见了,父亲睡了,所以没听到。”
他捏着她的小耳朵,宠溺地回:“好,你说了算。”
小女孩生了双杏仁眼,和母亲一个模子刻出来,但鼻唇形态都来自父亲,峨眉飞入两鬓,薄唇如画,点在雪白皮肤上。
给外面说是领养来的孩子,其实是他亲生,毕竟身为宦官,没有净身属于大忌。
段殊竹当年没了良心,爬上枢密院主使这把交椅上,从没想过还能有这一天,妻女相伴,享受天伦之乐。
他的指尖滑落在小姑娘粉色脸颊,眼神温柔。
“父亲,我问你一句话?”小丫头淘气,一本正经好奇地:“我听说父亲官做得大,天下谁都不怕,只怕母亲,是不是真的?”
两只眼睛睁得圆鼓鼓,都是天真无邪。
段殊竹笑出声,“听谁说的?”
姝华指着一路小跑过来的随身太监玖儿,“喏,他说的。”
吓得对方差点没跪下,气喘吁吁,“小姐,饶了奴吧,奴该死。”
段殊竹起身,把女儿抱起来,觑眼一瞥,玖儿的冷汗当即就落下来。
对方却收回目光,乐悠悠,“说得对,我就是怕你母亲。”
姝华笑得满眼春光,“母亲有什么可怕,她脾气那么好,对咱们多温柔啊。”
段殊竹抱着小丫头往屋里走,极有耐心,“怕不是因为别人凶,怕是因为在乎,由于喜爱。”
“哦,那其实就是——父亲特别爱母亲,对吧。”
段殊竹点头。
屋里的案几已摆好彩纸与剪刀,在金光下闪着五彩斑驳,流光溢彩,等着裁制段小姐最喜欢的彩胜。
棠烨朝把年后分为七天,初一是鸡日,初二叫狗日,初三猪日,初四羊日,初五牛日,初六马日,直到第七天是人日,除了元宵节之外最大的节日,各家各户的女孩都会准备首饰香花,盛装打扮。
宫中也不例外,虽然有尚衣局给的彩缕人胜,宫女妃子们也会自己制作,趁着过节,热闹一番。
承香殿里,杏琳,春望,冬梅,夏雪几个大宫女正围在茜雪身边,兴致勃勃做彩胜,手里翻飞着五彩金箔与零碎缎子,簪玉鸟雀,绿稠兰草,还有时下最流行的人胜娃娃,不大会儿摆满桌案,几个人相互往发髻上别,叽叽喳喳,好比翠鸟莺啼。
茜雪捡起朵红牡丹花,瞧窗外天色不早,示意杏琳陪自己出去,宵禁之前还能去哪,对方叹口气。
除了兴庆殿,没别的地方会让公主魂牵梦绕,但凡有点新鲜玩意就想往那边送。
“公主,咱们今天——”话音未落,就被茜雪打断,一边系着裘衣一边笑,“我明白,今天不是去玩,上次的食盒我总要取回来啊,那可是陛下赏赐的贡品。”
食盒再尊贵,侍女太监都能去拿,还不是借口,杏琳没办法。
她们一路来到兴庆殿,这次守卫可看清楚,点头哈腰迎进去,依旧是杏琳守在下面,公主独自走上高高的台阶。
还没到近前就看见鎏金象牙食盒摆在外面,夕阳下,积雪中更显得绚丽,人日是棠烨朝的大节,想必对方猜到她会来。
茜雪手里拿着彩纸牡丹花,轻手轻脚来到紧闭的窗户前,掏出洒蓝糊斗,沾了点浆糊在背面,小心翼翼开始贴牡丹花。
这是棠烨朝的习俗,别的宫殿早就五彩灿烂,苏供奉这里也不能少。
小公主怀着这样的心思,提裙走到一个个窗子前,将亲手剪的牡丹花贴在上面。
手臂伸展,夸大的衣袖仿若蝴蝶翅膀,随风微微抖动,纤细腰肢被夕阳无限延伸,漂亮绝伦的剪影落在地上,让靠在青枝屏边的苏泽兰失神。
小公主真得长大了,去年还没如此高挑,此时曲线玲珑,乌云发髻,俨然一副青春女子的姿态。
不由得感叹起幽闭岁月,一晃十几年过去,众人口中的锦绣年华,就是在兴庆殿默默度过。
所谓青春年少——自嘲地笑了声,他这种人,从出生就被抛弃,还谈什么年华。
青葱岁月,豆蔻年华,那是记忆中无忧无虑的小公主,穿着七彩花裙,偷跑出来摘兰花的小殿下。
那夜他独自坐在落兰轩的亭中,心中被恨意与愁绪撕扯,极尽折磨,是这个小姑娘将他从思绪的深潭里拉回来,用天真烂漫的笑颜与银铃般声音,像一个精心雕琢的娃娃,连撅嘴生气的模样也可爱至极。
没想到一眨眼这么大了,岁月抛人容易过,心却停留在那个雪兰湖畔的夜晚。
“我的名字叫做茜雪,苏供奉的名字叫做泽兰,连起来恰恰就是雪兰湖!对不对啊。”
稚嫩声音,犹在耳畔。
苏泽兰垂下眼帘,瞧地上的身影缓缓移动,心里没来由地一下下被牵着。
一个在外面贴,一个在里面瞧,贴花的人浑然不知,还怀着可能被对方嫌弃的忧心,忐忑不安。
苏供奉这个人总是没回应,她心里没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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