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是身经百战的裴还,就是小春也见惯了战场厮杀,这样规模小而短暂的争斗,并不能吸引小春的注意。
毕竟在边关之地,这样的争斗屡见不鲜,已是常态。
讶然等同怯懦,习惯才能得生。身处边关的每一个人都必须习惯。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小春并不好厮杀,他为了自己追寻的事物而挥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热衷于搏命。小春知道日后还有一场大战要打,故他并不想将精力放在这样的打斗上,他收回了目光,正想要转身走下城墙,可就在这时,小春的余光却扫到了一个小心翼翼的人影。
战场之中,人人皆有其责,裴还率军阻拦蒙古轻骑,城下众人正忙于布防,可就在这如弦上之箭、一刻也耽误不得的战场上,一个略有些矮的人影却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地穿过众人,离开城下,向正在交战的地带走去。
身形较矮较瘦,却穿了一身宽大铠甲,走起路来,那明显不合身的铠甲都在身上晃荡,像个摇摇摆摆的人形编钟,看起来竟有些滑稽可笑。
小春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有些好奇地向那人投去了目光——
此时正被小春凝视着的小兵裴百岁,正浑然不觉地向前挪去,那过大的头盔遮住了他整个额头,铁胄之下便是一双滴溜打转的少年眼眸,他“做贼心虚”地左瞧右看,待确认没有旁人发现他时,他才猛一向前奔去,扎进了那正在正在交战的人群之中。
刀光剑影,生死搏杀之间,所有人都在专心致志地与对手周旋,就算有那么一两个人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士兵,但下一刻迎面袭来的刀锋便叫他们收回了视线。
不知世事的少年闯入战争最激烈之地,他只能左避右闪,一道刀风袭来,裴百岁抱头一蹲,又是一阵铁蹄踏过,裴百岁就地一滚,他躲闪得狼狈,可他的眼睛却分外明亮,他那双小狗似的、执着得有些傻气的眼睛,正直直盯着一处——
一个纵马的蒙古骑兵,他的腰侧正拴着一件乌光闪烁的武器——
三足乌。
“当!”又是一阵兵刃相接之声,战场上的厮杀声震耳欲聋,裴还全然不知裴百岁偷偷闯入战场,他正挥枪荡开一片轻骑,那些来势汹汹的蒙古轻骑受挫,他们心知即便自己再咬牙切齿,也无法扭转败局。
况且他们所来并不是为了死战,既然袭击不能得手,他们也没有久战的必要了。
“呜——”一道沉闷的鸣声响彻战场,激战之中的蒙古骑兵闻此声音,皆放下手中战斗,纵马回身。
这是撤退的信号。
混迹在人群中的裴百岁眼观鼻鼻观心,他偷偷瞥了眼裴还,发现裴还还在与掩护的兵马交战,而那名腰挂三足乌的蒙古士兵已然要纵马离开战场!
一阵焦急涌上心头,裴百岁可不想竹篮打水一场空,再者少年人一旦念起,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执拗,眼见那蒙古骑兵转身就要离开,裴百岁终于一咬牙下定决心,使尽了力气双腿一蹬跳跃而起,径直扑向那名撤退的蒙古骑兵!
那蒙古骑兵正要离开战场,谁知身后突然扑来一股冲力,直撞得他要跌下马来,而扑过来的裴百岁却心中一喜,他正要将那蒙古骑兵摔翻在地,可谁知那骑兵急中生智之间,竟将腰侧悬挂的三足乌插入了坐下战马的血肉中!
“噗嗤!”鹰爪钩深嵌入血肉之中,骑兵借力稳住了坠落的身形,可那战马痛不欲生,它当即如疯了一般向前狂奔,连带着马上的蒙古骑兵与裴百岁一起,跌跌撞撞地向脱离战场的远处疾驰而去!
一声马嘶响彻战场,蒙古骑兵尽数撤退,裴还这才将目光投向那发疯的蒙古战马。
可蒙古骑兵的健壮身躯挡住了裴百岁,裴还只看到了那蒙古骑兵的背影。
一阵不安感涌上心头,可裴还却不知从何而来,他只能摇了摇头,将这莫名其妙的惶然藏在心底。
裴还有所不知,可城墙上的小春却目睹一切,他的眉头紧紧皱起。
如果他没有看错,那应该是个小兵......
明明才十几岁的年纪,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人。
小春的目光波动一瞬,他有些匆忙地从城墙上走下,却又在翻身上马时有一瞬的踌躇与犹豫。
战场之上生生死死不足为奇,况且只是一个士兵而已,权衡利弊,他大可以袖手旁观.......
恰在此时,一道焦急的人声传入小春的耳中,小春循声望去——
“看到百岁了吗?”一个两鬓有些苍白的、约莫五十多的中年人手持一把锅铲,扯着一口地道的土话向守城的士兵问道,“这小子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急死人了......”
那士兵摇了摇头道:“王师傅,您别担心,兴许是又躲在哪里睡觉......”
那个朗朗上口、寓意美好的名字骤然入耳,小春牵着缰绳的手握紧一瞬。
百岁,百岁。
被唤作王师傅的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又急忙急慌地向别人询问百岁的踪迹,询问声离小春越来越远,可小春却觉得心中有道声音越来越明晰。
“唰啦——”下一刻,衣袍翻飞之间,小春已然翻身上马,跟在他身后的花在衣与十九都怔愣着问他去哪,可小春没有回答,他只是目视着裴百岁与蒙古骑兵离去的方向,而后扬鞭纵马,疾驰出城!
一人一马如风般的身影掠过城门,与裴还等人擦肩而过,裴还不知小春因何而去,他正要出声阻拦,可小春却头也没回地径直向前奔去!
“这位监军大人是要去哪?”副将庄生皱了皱眉头,他疑惑地望着裴还。
裴还亦不知情,他眉头紧锁着望着小春愈来愈远的背影,终是摇了摇头,下令道:“蒙古骑兵还未走远,这无异于自投罗网......”
“跟上去!”
“啪嗒!”铁蹄践踏上遍地落雪,裴还匆匆率了十名骑兵追赶小春,而另一边的裴百岁正与那蒙古骑兵缠斗得激烈。
“唰——”袭来的匕首从耳畔狠狠掠过,只差那么几寸便要割了裴百岁的耳朵,裴百岁后仰着避开,此时他身上武器都在颠簸中丢失,裴百岁一时无计可施,情急之下他竟用头撞上那蒙古骑兵的鼻子!
“砰!”只听见一声沉闷的、令人隐隐作痛的响,那蒙古骑兵当即被撞得双目紧闭,鲜血直流,他一边愤怒地用蒙古语咒骂着裴百岁,一边胡乱挥舞着匕首。
刀光烁烁,裴百岁躲得快没伤着,那匕首却击打上了三足乌的铁链。也是凑巧,那蒙古骑兵当空一刀,竟叫那深埋在战马血肉中的铁链“噗嗤”一声腾空而起,这下马上二人彻底没了支撑,那战马双蹄骤然腾空,硬是将二人甩下了背去!
“扑通!”裴百岁与那骑兵纠缠着堕入雪地之中,幸好塞北雪深,就算从马背上堕地也并未摔到哪里,可这二人从马上打到马下,也没有一刻停手。
匕首狠狠刺入雪地又被猛地拔出,那人高马大的蒙古骑兵被躲躲闪闪的裴百岁气得火上心头,他怒吼着向裴百岁攻去,可一直躲闪的裴百岁却在此刻露齿一笑,他那张傻里傻气的面容上竟也露出几分狡黠来。
“束手就擒吧,傻大个!”裴百岁扬眉吐气哼笑一声,那蒙古骑兵将将向前跨上一步,便“砰”的一声应声倒地!
“哗啦——”锁链簌簌颤抖,不知何时,那三足乌的锁链竟已将蒙古骑兵的双脚牢牢困住!
蒙古骑兵气得面容通红,他不停地咒骂着裴百岁,可裴百岁听不懂啊,就算听懂了裴百岁也当作耳旁风——
别看他虎头虎脑的憨样,他可精着呢!知道自己打不过人家,便悄悄拎着三足乌的铁索,趁着转圈躲避的机会,偷偷将铁索缠上蒙古骑兵的双脚。
初战告捷,若裴百岁背后有根尾巴,恐怕此刻都得打旋打得升天,只见他得意洋洋地缴了敌人的武器,再用铁索将人捆紧,完全置蒙古骑兵的谩骂于无物,甚至还心情颇好地哼起了边塞曲。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唱到此处,裴百岁的哼声骤然一停,他低头望了望被铁索缚住的蒙古骑兵,又抬头望了望那匹跑远的马,与四周白茫茫的荒原雪地。
裴百岁这才悲催地想起事实——
人倒是抓住了,可马跑了啊!
这骑兵人高马大的,他一个人又怎么带回去?
不过俗话说得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正当裴百岁郁闷之际,一阵马蹄踏雪之声却在不远处响起!
丢了一匹马,来了一群马,但裴百岁这位“塞翁”可以完全肯定,这肯定不是福气——
这分明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裴百岁猜得并不错,因为这远离肃州卫的地方,除了蒙古骑兵,便再也没有其他人会来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隔着重重摇曳的飞雪,裴百岁已然看到一群蒙古骑兵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上!
似乎是看到了同族战友,那蒙古骑兵喜得直高声叫唤,裴百岁一边捂住他的嘴,一边手足无措地怔愣原地。
他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啊,他见惯了他们将军万人丛中长枪定乾坤,可真要他一个人面对那凶神恶煞的蒙古骑兵,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人,不吓得两股战战便已是胆识超群了。
这......这可怎么办......
再机灵的孩子,遇上这样的场面也成了呆子,裴百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脑子里尽是一片空白。
天是白的,雪也是白的,脑袋也是空空荡荡的,裴百岁怔怔地望着那些越来越近的蒙古骑兵,他眼睁睁看着他们对自己拉开弓弦——
“咻——”数支羽箭穿透飞雪,向裴百岁疾驰射来,锋镝在瞳孔中不断放大,裴百岁的心脏紧缩一瞬!
在那一刻,裴百岁真真切切地以一秒钟的时间回顾了自己十四年的生平,他想到了王叔每次都给自己多加的那勺肉,想到了庄副将送给自己的蝴蝶剪纸,想到了将军带他回军营的那个雪夜,无数个日日夜夜化为一瞬流转的幻觉,裴百岁最终还是颤抖着闭上双眼——
“噗嗤!”羽箭飞来,却径直射入了雪地之中,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袭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腾空的失重感与旋转的眩晕感,裴百岁蓦地睁开双眼,却见一个陌生的、却惊为天人的人将自己拽至马上!
“坐稳了。”在最后关头奔来的小春攥紧了手中缰绳,他没有功夫和裴百岁解释自己是谁,他正要纵马向前奔去,可裴百岁却忽然叫道:“英雄,把他也一起带走!”
小春被他一声“英雄”叫得嘴角微抽,他扫了一眼地上被铁链缚住的蒙古骑兵,此时小春来不及和裴百岁争辩,他干脆顺了裴百岁的意,径直将铁索往马上一扣,而后“唰”的一声鞭鸣,小春、裴百岁和那可怜的蒙古骑兵便一起疾驰而去,遁入了风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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