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水县,温府。
若问这秀水县中是谁一手遮天,答案并非谭乌与付白这等县丞县尉,也并非那横行街巷的市井恶霸,而是那常年一袭儒衫在身,满口之乎者也的温老爷,温亦儒。
听名字似是儒仁好礼,观其府邸亦是清雅简朴,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若穿过九曲回廊,望那温府里深探,便会发觉这乃是一处藏金之窟,同样的道理,你若顺着这温老爷的肚肠瞧一瞧,准会被他藏得深深的一颗黑心肝骇得如白日见鬼。
放高利贷起家的人,靠使人家破人亡为生的人,又怎会是良善之辈?
这天,温老爷悄悄地召集了一场宴会,宴请了秀水县及秀水乡中的大官小吏、豪富宗族,一齐来温府一叙。他没说要谈些什么,这宴会也没有名目,可受到消息的人都心知肚明——
还能谈什么?当然是谈谈他们这位新到任上,便耍了好一通威风的县令大人。
“秀水县历任县令,无不给咱们留几分薄面。那先一任的孟县令不识好歹,结果落得个那样的结局,都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他一个读书人,还不懂这个道理吗?”温府中落座的一名豪族子弟如是嗤道。
“诶,江二,你这话说得放肆了。”付白捋了捋自己的长须,扫了那江姓小子一眼,“孟县令的事都过去了,再谈徒惹得一身腥罢了。要我说,这吴县令乃是从京城来的官,眼高于顶,是瞧不上咱们这样的小县的,想来最多待上一两个月,有了政绩,便要回京城交差,享他的富贵去了。”
“付县尉人情练达,温某深以为然。”咬文嚼字,附庸风雅,温亦儒轻抿了口茶水,缓缓道,“古人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秀水县是好客之乡,自然要给这位新上任的吴县令送份薄礼,以表心意。他既然要政绩,那咱们便送他些政绩,好送他平步青云,展翅高飞,正好咱们这浅滩窄水,也贡不下这尊大佛。”
“温老爷向来最体恤我们的难处,谭某实在感激不尽。”谭乌装模作样地向温亦儒拱了拱手,说道,“眼下这位吴县令摆明了是要拿王瑞开刀,他是您的人,您瞧这事应当怎么办?”
所谓王瑞,便是那日当街逼债,被小春和吴立当场抓获的王老爷,他也以放贷为主业,乃是温亦儒手下的马前卒,眼下王瑞下狱,保还是不保,就在温亦儒一念之间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他太不小心。”温亦儒摇了摇头,轻叹一声,“任由他去吧,他家里那边自会有人安排妥贴的。吴县令既然要拿人开刀,我们又何必上赶着做那出头之鸟,且让他听天由命吧。”
王瑞已是一枚弃子了,温亦儒不会为了这样一个人,去公然挑衅吴立。毕竟他也说了,他要为吴立送上一些实打实的礼物。
“王瑞伏法,诸位近来也稍稍压些风头,再将赋税交足,做些姿态,如此政绩,够他回京城封官受赏了。”温亦儒轻轻放下茶盏,白瓷碰桌,一锤定音,“此事就此说定,诸位且都回去自行准备吧。”
“慢走,恕不远送。”
......
秀水县府衙,胥吏将县中户册恭敬呈上,吴立接过户册,仔细翻阅。
“本官自会详查,你们先退下吧。”吴立此言一出,那些谄笑着的胥吏只得退下,他们一边向外走,一边心中惴惴不安。
毕竟他们可没少收豪富之家的贿赂,那户册中种种移花接木、偷梁换柱,也自然少不了他们的力气。事到如今,这新来的县令竟亲自查阅户册,可不叫他们心惊胆战吗?
小步腾挪,步步回头,可胥吏们终究还是退了出去,将门带上,于是府衙内籍库中只剩下了吴立与小春二人。
“这户册上的问题,有可以直接追责之处吗?”小春问道。
吴立细阅半晌,而后摇了摇头:“他们既然敢让我们看,便自然想好了应对的说辞。就拿着这江显宗一户来说,这江显宗乃是秀水乡江氏宗族的主家,亦是乡中的豪富之家,此户人家拥地至少数百亩乃至千亩,可你瞧他名下田产,竟只有区区七十亩!”
小春眉头微蹙,他细看着户册中错综复杂的记载,试图从其中找出蛛丝马迹:“此户的亲眷、仆从皆拥地三十亩至八十亩不一,若其中有诡,那便是这江显宗一户将田地分散寄名在亲近之人名下,以逃脱重赋。”
“不错,此为诡寄之法,豪富之家,大多用此法以避税。可此种诡计,却无律法可治其罪,纵是叫他对簿公堂,他也有种种说辞可以辩白。你再瞧这江科一户,我们昨日去秀水乡探查,曾见过此家,此户皆是靠租种他人田地为生,此等贫户本不必纳赋服役,可这户册上却明晃晃记着他应缴的种种赋役。”
“有有田而无赋者,有无田而有赋者,真是颠倒黑白。”小春冷声问道,“其中的作梗之人,如那方才的胥吏,也不可治他们的罪吗?”
“他们亦有说辞可言,若以此为罪,他们大可说户册十年一造,来不及更改也是寻常。这只不过是其间最浮于表面的罪,其下多少藏污纳垢尚不得知,这秀水乡,早已是蠹虫横行,血肉中空了。”吴立愈说,其神情便愈冷硬三分,他那坚毅的骨相如同利刃,誓要将那些啖血食肉的败类彻底铲除。
“若欲变革新法,必须重新清丈田地。”
“田产到底有地可稽,多费些人力物力,也可勉强全部清算。可那官府征收的各色名目杂税,还有那遍布秀水县的高利贷,那却是无形之物,想要彻底清算,还需费些功夫。”小春思忖着道。
吴立闻言也点了点头:“有形之物想要彻底清查,都已难如登天,更何况是这无形之物。这百年沉疴堆叠至此,若不下一番苦功,是决计无法根治的。不过说起那各项杂税,我有一事最怀疑心。”
“你是说,修堤税?”小春被吴立这么一说,便想起了那日被逼债的店家所说的话——
“只是前几日官府说堤坝又有损,又派人来收了一笔修堤款......”
这两个“又”字,其后会不会大有文章?
小春与吴立显然想到了一处,他们默契地抬眼对视,而后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
钱塘江侧,捍海石塘。
钱塘江潮,涛水昼夜再来。来应时刻,常以月晦及望尤大。至二月八月最高,峨峨二丈有余。秀水乡位于钱塘江畔,常常受江水侵蚀乃至吞没之苦,故筑长堤,名为捍海石塘。
此时,吴立正在当地一种官员的簇拥下,来这捍海石塘旁巡查检视。
“吴县令,这钱塘江潮,兴时能高数丈,那景象真是吞天吐地,骇人听闻。故这捍海石塘时常有些损坏,也是无法的事。长堤一毁,秀水乡百姓莫说流离失所,便是性命也不一定能保住,所以这修堤款,实在是没有办法却又必收无疑啊。”谭乌一边皱着眉头,一边唉声叹气,装得一副怀愧于心的模样。
“石塘坚固,不易损坏,怎的这修堤税,一月之中竟催交六次之多?”吴立冷哼一声,诘问道。
谭乌一时间讪讪语塞,而一旁的付白连声接道:“往月都仅有一两次之数,今月由春入夏,连下几场大雨,涨潮便也更厉害些,所以修补石塘的次数也就跟着多了。说到底,也是为了百姓和秀水县的安全,未雨绸缪嘛。要真是堤坝被毁,那才叫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了。”
“付县尉说得不错,正是这个道理。”谭乌闻言当即谄笑附和道。
“是吗。”吴立已不想再听他们的鬼话连篇,他甩开了身旁二人,独自向那捍海石塘走近,想去一探究竟,被甩在身后的谭乌和付白二人对视一眼,互相使了个眼色,而后一齐快步上前,拦下了吴立的步伐。
“大人,不可啊!”二人连声惊呼道,“这钱塘江大潮只能远观,不可近看,您可不能轻易靠近。不为别的,就为您的安全着想,这钱塘江大潮可不是开玩笑的,惊涛拍岸,那是真的会将人卷入其中、尸骨无存啊!”
“本官瞧着眼下江潮平平,有何可惧?”吴立一手推开二人阻拦,似是要一意孤行,那老谋深算的谭乌见他决心如此,目光也不禁阴沉下来,缓缓道:“最平静的江潮,才最可怕。昔日的孟县令,正是靠近了这捍海石塘,一时不测,被大潮卷入钱塘江中,至今不见尸骨。”
此言一出,吴立动作当即一顿,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锋利,可他停滞的身形落在谭乌与付白二人眼中,又似是妥协的犹豫。
步履停下,半晌驻足后,吴立终究后退一步,他回过头来扫视二人,良久之后才开口道:“的确危险,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本官倒要多谢二位提醒了。”
“襄助县令,原是本分。”谭乌笑了笑,抬手请道,“捍海石塘不易久处,大人不如移步府衙,那日横行长阶的王瑞已经由付县尉抓到,就等您升堂判决,还县中百姓一方宁日了。”
“谭县丞与付县尉,当真是——尽心尽责啊。”吴立眼神已然锋锐到了极点,只他的锐气都藏在朴实无华的皮囊下,谭乌与付白二人倒没有察觉分毫,他们反而为之沾沾自喜:“县令的赞赏,我二人不敢当、不敢当。您先请。”
吴立不再与他们纠缠,转身挥袖离去。而落在队尾,无人察觉到的小春,正从捍海石塘旁走来,跟上了吴立的步伐。
“如何?”吴立目视前方,低声问道。
“据我所查,这石塘内部所填绝非坚石,而是极松散的泥沙。”小春回望了眼谭乌与付白二人,他很快便收回了目光,但谭乌与付白却莫名觉得如芒在背,冷汗丛生。
像是冥冥之中被致命的事物盯上,却还朦胧未觉。
“每逢潮起,江水便会侵蚀石塘内部的泥沙,这捍海石塘看似坚固,实则外疏中空,待到八月大潮,极有彻底坍塌之患。他们不仅是要借修堤之名来压榨百姓,更是将筑堤的款项贪得一干二净!”小春的目光变得冰冷,他眼中似有杀意一闪而过。
“不仅如此,除了修堤款外,还有各色名目令百姓缴税,百姓左支右绌,终于无钱可交,那城中的高利贷者便趁机放贷,有时候收回贷款时,竟翻了五六倍之多。有的百姓无钱可还,他们的资产田地便被这伙人侵吞殆尽。这伙放贷者不仅仅是市井之辈,他们还与这秀水乡宗族、秀水县官府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更有那前任孟县令,方才谭乌提及他,我这才想起来他是堕入钱塘江而亡,他或许也发现了这些人的勾当,所以才死无全尸!”吴立将真相条分缕析,这秀水县乡种种隐蔽之恶,至此已然清晰得令人不寒而栗。
光天化日之下,人食生人。
险恶的人心与**至此的事实,比剖心开膛的野兽还要骇人百倍!
“他们眼中,早已无王法可言了。”小春怒极反笑,他扯了扯嘴角,缓缓道,“只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这些年吃下的血肉,也是时候该连本带息,倾数奉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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