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木儿双目炯炯地畅谈着、幻想着,他好像已然看到了多年后的景象,乌恩其聆听着托木儿的叙述,他也不由得沉醉其中,无比神往。
他听着听着,忽然就笑了,有那么一瞬间,乌恩其仿佛真的看见了美梦成真,那几近真实的幸福使乌恩其无比动容,那一刻,他甚至想一把扫开手边的汤药,什么阴谋诡计、什么血海深仇、什么汉人、什么裴还都见鬼去吧,他要看着自己的侄女一点点长大,长成蒙古草原上冉冉升起的明月,所有人都会惊叹于她的熠熠光辉!
他会做一个好叔父,他会带着公主去看蒙古草原上最壮阔的落日,他会为公主摘来高山之巅上的格桑花,他会向神山许愿,祈求他的公主平安喜乐、无忧无虑,他会把那些前来求爱的小子都赶走,他会觉得所有人都配不上他的明珠,他会看着她像苍鹰一样翱翔于蒙古的蓝天之下......
多好啊!一滴晶莹的、无瑕的眼泪溢出乌恩其的眼角,这样的景象、这样的未来,多好啊——
可惜他做不到。
乌恩其泪流满面,他再也不敢看托木儿闪烁着希望光芒的双眼,他只能狠狠闭上眼睛,将眼眶中的泪水都挤压干净,就像是要把他内心的犹豫与动摇,都融于泪水之中随泪水一同流下、消散。
“真好。”乌恩其喃喃说着,他再没有拿起那碗毒药,而是一边攥紧了衣袖,一边走到了托木儿的身侧,“那样的日子......真好。”
“可是兄长,我忘不掉......”乌恩其哽咽着,无穷无尽的回忆折磨得他无比惶然,“我忘不掉那个雨夜,我亲眼看见裴还斩落了父亲的头颅......我忘不了苏赫巴鲁的尸首还埋在黑水城的流沙下......我也忘不了我心口的伤疤,当年裴还将我一枪穿膛,每每我揽镜自照便会看见这道狰狞的伤口,它好像在提醒着我,不能忘,永远不能忘......”
“兄长。”乌恩其深吸了一口气,他吞咽下自己的颤抖与犹豫,他最后一遍发问道,“与汉人互市的提议,究竟是出自王后之口,还是你的首肯?你难道真的要为了那个女人和她腹中的孩子,忘掉我蒙古与汉人百年来的血海深仇,忘掉这些铭心刻骨的家仇国恨吗?眼下机会正摆在眼前,你难道真的要为了所谓的和平,放弃你多年来的雄心壮志吗???!!!”
“乌恩其......”托木儿目光摇动着,他静静地看着乌恩其,悲哀而怜悯地唤着他的名姓,“我一直不愿承认,但今时今日我不得不说,这么多年,终究是我错了......”
“错了?”乌恩其怔住了,完完全全地怔在了原地,他摇了摇头,不可置信地嗤笑了一声,像是听见了推翻他一直以来信仰的滔天笑话,“那我们这些年的图谋,究竟算什么?那我们这些年来的牺牲,算什么?我这一辈子,我们这一辈子都是为了这一件事,而今你告诉我错了——大汗,兄长——在你眼里,我们到底算什么????!!!”
“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蒙古子民,是我的野心害了所有人......”托木儿缓缓闭上双眼,转过身去,“等到未来公主长大,我会去神山向长生天请罪,我的余生都会在神山上的风雪与惩罚中度过——”
“即便我知道,这已然于事无补。”
“哈——”乌恩其笑了,他紧紧凝视着托木儿的背影,他看着这个他崇拜了一辈子,在自己心中几乎如同天神一般的人物的背影,凄凉乃至绝望地笑了,“哈哈哈哈哈!!!对不住?所有的一切,就换来你一句,对不住?”
“我知道我是个罪人,我只能说,我会尽我所能的一切来弥补......”托木儿也已经心神俱疲,恰在此时,一道呼唤穿过凛冽飞雪,传到了托木儿的耳中——
“托木儿,你快出来瞧!中原的使臣带来了我们一直想要的种子!等到天气暖和了,我们就可以挑选肥沃的土地播种了!蒙古才不是蛮荒之地,斡难河畔的水草那么丰美,要是播上种子,也一定能长出丰厚的粮食!”
“到那时候,即便雪灾来临,蒙古百姓也不用害怕饿肚子了!你快些出来瞧一瞧——”
那是李无邪的呼唤,她高兴极了,一番话说得也不带停,托木儿已经可以想象得出来她明亮而温暖的笑容,托木儿也不由得露出了一个微笑。他应答了一声,抬脚便要往宫殿外走——
可是托木儿没有看到他身后的乌恩其,双目血红,仇恨翻涌。
托木儿一步一步稳稳地向前走,雪后初晴的阳光透过殿门的罅隙,照耀在托木儿逐渐红润的脸上,他将手抵上殿门,下一刻就要将这唯一的阻隔推开,走向他与蒙古崭新的未来——
可在此之前,“刺啦”一道利刃出鞘之声,托木儿耳尖一动,可他的动作已远不及往日迅猛,在托木儿转头回身之前,一柄锋利的短剑先托木儿一步,从背后狠狠穿过托木儿的胸膛,浴血而出!!!
剧烈的痛楚霎时间传遍全身,可托木儿却觉得麻木,他一点一点、缓缓地转过头来,他用自己放大的瞳孔不可置信地质问着托木儿,质问着自己的亲弟弟:“你......”
“兄长,对不起......”乌恩其颤抖着松开了手,那柄短剑就此脱手,钉在了托木儿的血肉之中,他吞咽着自己的恐惧与愧疚,泪流满面地、不停地摇着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战栗着,哭泣着,可他泪水朦胧的双眼里,却又丛生出无底的癫狂,他上一秒还口口声声说着对不起,下一秒便忽然变换了神色,咬牙切齿地握紧了托木儿的双肩:“可是兄长,我不能看着蒙古与汉人共存,我不能看着你和我们的仇人重归于好,我不能让蒙古葬送在你的手中——”
死亡的阴影渐渐笼罩住了托木儿的双眼,弥留之际,翻涌的血沫湮没了他所有的未尽之言。他身形摇晃着,似乎下一秒就要倒地不起,可他在最后一刹那伸手抵住了殿门,阳光泼洒在他的身上,他却用最后一分力气堵住了殿门,将阳光彻彻底底地拦在殿外——
殿外似乎有脚步声逐渐靠近,那是李无邪一步一步走近,托木儿满口都是泛着铁锈味的血,他费力地喘息着,在破碎的呼吸之间竭力挤出只言片语:“无......无邪,不要......不要过来......快......走......走......”
一门之隔,一边是阳光普照,一边是阴影憧憧,一边是满怀着希望的新生,另一边是血流满地的死亡。
殿外的李无邪未知未觉,她满怀欣喜地小跑而来;殿内的乌恩其踱步而来,他俯下身来,与苦苦支撑的托木儿最后对视一眼——
“兄长——”一滴眼泪轰然落下,乌恩其用手蒙上托木儿的双眼,“你永远是蒙古之王。”
“砰!”一声轰鸣的巨响,托木儿生机散尽的尸首终于无力地向后倒去,这位丧生于亲弟之手的蒙古之王,用自己死不瞑目的身躯撞开了堂皇的殿门,蜿蜒的血液自殿内流至殿外,和倒下的尸身一起坍塌在李无邪的身前——
“轰隆!”白日惊雷,李无邪的所有表情在那一刻之间,硬生生地被震成了一片空白,她伫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满地的鲜血,与托木儿灰白扩散的双瞳,一瞬之间,李无邪只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怎么会呢?这是梦吧,这一定是梦吧......昨日、昨日他与她还好好说着话呢,他们说、说要给公主起一个囊括了世间所有美好祝福的名字,他们说还有不到五个月,公主就要出生了,到那时候,他们要举办一场最盛大的宴会,为他们的孩子祈求天神庇佑......一切都还历历在目呢,李无邪都还记得托木儿手心的温度,怎么一眨眼、一眨眼就变成了这样了呢......
双膝再也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李无邪跌坐在地,她只觉得自己的心也随之砸在了血泊里,“轰隆”一声碎成了千片万片碎成了居延海旁的滚滚尘沙,她凝望着托木儿冰冷苍白的面容,她都不敢伸出手来,去碰一碰他......
乌恩其踏着托木儿的血,缓缓走出殿外,他密布在王殿周围的亲兵早已倾巢而出,阻断了李无邪的所有退路。这个弑君杀兄之人在天日的注视下,负手俯视着悲伤到了极点、连眼泪也凝滞在眼中的李无邪,他的嘴角颤抖了一瞬,他似乎想起了这是自己的兄长最爱的人,而她的腹中还有自己未曾出生的小侄女......
但很快,这一切都被乌恩其抛之脑后,他将自己最后一分感情都斩断——
“将她——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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