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暖风里,夏青葙在妇人朦胧的歌声里睁开眼,凑过头去抚开她面上被风吹乱的发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母亲怎么又哭了?”
五官娟丽的妇人身着一身青色藏金的织锦,挽起的发间满头金玉红钗衬得她越发的精致尊贵,但夏青葙不喜欢她这幅模样,因为他见过另外一个模样的她。束着头发,身着劲装飞驰于马上,弯弓搭箭一气呵成,箭簇飞啸间正中靶心,赢得满堂喝彩的张扬女子跃身下马不溅灰尘,抽出长刀锋芒凛然将挑战者击退,举手投足间皆是意气风发,不落男子分毫。
那才该是母亲的装扮。
但也仅仅是那一次,之后母亲再没有碰过马和弓箭,放在殿里墙上的那把弓也因为长久未使用而开裂,最后被一把火烧了,连那把刀也给了自己,却因为被不够高的自己拖着走在宫殿里被磨坏了刀鞘一角。
楼梦尧将怀中的儿子放下擦去泪水,摇头苦笑,“母亲想家了……”她从不在儿子面前掩饰自己的情绪,想哭便哭想笑便笑,她不想做个带着面具生活的人。
夏青葙绕着手指偷看桌上的糕点,最后克服了**继续和楼梦尧说话,“这里不是家吗?这里有父皇和哥哥姐姐们啊。”
知道儿子馋了,楼梦尧捻起一块给他,看他高兴的蹦蹦跳跳的样子,用这近乎不可闻的声音说,“这里?不是家,这里是牢笼。”
但夏青葙听见了,他含着满嘴的糕点,说着少不更事的话,“那我们就去找舅舅玩吧,每次母亲一看到舅舅都会笑的。”高头大马的舅舅会轻声细语的哄母亲开心,会在触不及防间将自己举起来放在马上,最后在自己要哭前拿出一串糖葫芦,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在宫里是吃不到的。
一说起这个,女人的面庞越发哀伤,“母亲再不能回家了,近日朝中大臣参了外公一本,说楼家势大又有母亲身在后宫得宠,传言四起说外公功高震主,若母亲再回楼家,只怕……”
只怕什么夏青葙没有听见,他的心思被一只越墙而来的蝴蝶吸引,一路追逐过去,蝴蝶飞舞着不见踪影,他仰头去寻也再没看见,反倒是看见刺目的阳光下有一株高高的木兰开的正茂。他记得那棵树总是光秃秃的展着枝丫,以为是棵死树,没曾想居然是会开花的。
他跑着回去拉起楼梦尧的手,将她拉到院墙边指着那株木兰,“母亲!那棵死树开花了,我们去赏花吧!”
楼梦尧在见着那株木兰时变了神色,她急忙拉住夏青葙,蹲在他面前严词厉色的说,“青儿你记住,那里不能去。那里是……罢了,等你长大后自然会知道那里是哪里,现在对你来说还太早了些。”
木兰花瓣轻,偶有几片被风吹过墙头,夏青葙去拾起一片最新鲜的雪白花瓣交由母亲手中望讨她欢心,“是什么嘛母亲?告诉青儿呀。”
一指点在只知顽皮的儿子眉心,楼梦尧告诉他,“等你能把刀举起来那天我就告诉你。”
“那我这就去!”说罢急冲冲的跑进屋里去找刀,他现在比刀高了,相信用点力应该可以把刀举起来了。
他跑的太快,身着长裙的侍女差点追不上他,急声唤着小皇子慢些,当心摔着。
宽大的案几上放着制作精美的宝刀,刀身古朴又厚重,夏青葙拒绝了侍女的帮助,吃力的把刀够下来却没接住,‘铛哐’一声摔在地上,摔碎了刀穗子上坠的红玉。
“啊!”可惜的蹲下来查看,夏青葙不住的想这次会不会要挨打了。
拾起了红玉碎片包好后他试着将刀单手提起来,但对于年仅五岁的他来说确实过重了,仅能将刀立起来,要做到持平根本不可能。他突然间生起气来,松手将刀一把摔下去,任由它砸烂了青石地砖。
而这一幕恰巧被缓缓而来的刀的前主人看见,她怒声道,“夏青葙!”
这一声厉喝让夏青葙汗毛倒竖,他很少被这么叫名字,特别是出自母亲口中的全名,这代表他又要不好过了。
“跪下!”
他依言跪下,甚至是身体比脑子反应快些。
层叠罗裙间伸出一只手,与其他妃嫔的十指丹蔻柔若无骨不同,这只手不沾颜色,骨节细长又分明,上面虽然已没有了老茧,但经年累月握刀射箭早让骨头变了型,连扇巴掌也比其他要痛上许多,所以无人敢明着惹这只手的主人,毕竟要是被扇上一巴掌,柔弱的美人少不得要躺上几天消肿化瘀。
拾起刀将其归还鞘中,楼梦尧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跪下的儿子,语气严厉,“你是长胆子了,我有没有说过不许这么对待武器?”
夏青葙低下头含住逐渐蓄起的眼泪,喏喏的小声说,“说过。”
最见不得他这幅样子的楼梦尧一拍桌子喝道,“把头抬起来跪直了,告诉我为何扔刀!”
眼泪一下子没忍住的就落了下来,在母亲眼里自己可能还没那把刀重要,夏青葙梗着脖子把心一横的尖叫,“因为我举不起来!你明知我如今举不起来,你就是不想告诉我那些事!”
方才流泪伤感的画面仿佛错觉,此刻端坐的女子气势凌人的让人不敢直视,“你既然知道我不会告诉你,也该知道扔了刀会有什么惩罚。”
“知道……”一说到惩罚,夏青葙刚刚横起的心瞬间萎缩了下去,但他仍不敢松懈半分,因为他知道要是跪都跪不直只会被罚的更重。
侍女捧出木匣,楼梦尧站起身从中取出一根细长的荆条,一步步走向夏青葙。
他伸出手,荆条带着破风声快速落下,一下抽在他手板心。仅这一下的力道就让白嫩的手掌生出一条横贯的血痕,而这荆条一共抽了十下。他不敢哭出声,母亲说过,如今年岁尚小容许有眼泪,但不容许有哭声,楼家的种,挨打也要跪直了。
楼梦尧将荆条放回后又坐了回去,气势不减,“你要拖着玩可以,哪怕用它劈柴都可以,但再敢扔一次,我剁了你的爪子。”
夏青葙向她磕头,乖顺的答,“是,母亲。”
扫过桌上放着的红玉碎片,楼梦尧满不在乎的摆摆手,“出去吧,本宫乏了。”
她说了本宫,那夏青葙就不能再撒娇留下,他握着已经痛的快麻木的手退出殿门,看侍女们来来去去的服侍她休憩,默默站在院子里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去拿桌上的糕点。他的母亲向来如此,总会留一只手给他握笔写字,习武练剑。
口中的味道极甜,混着泪水的咸味变得不伦不类的。鼻间除了糕点的香味还有另一股味道,极淡极淡,顺着味道的来源看过去,是那株雪白茂盛的木兰。
在咽下了口中最后一口糕点后,夏青葙决定等母亲睡着后再去把刀拿起来试试,总有一天他会拿起来的。总有一天他会知道为何不能去那里,那里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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