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恒被她的话钉在了原地，连血液都是僵的。
这可是怎么个说法？自己本来都有心要应了她的，可眼下她这一通莫名其妙的“威胁”，反倒是真叫他为难了。若自己现在点头答应，岂不真像是被她的“威胁”吓住了？倒坐实了这个莫须有的罪名。
荒唐！这个神经兮兮的女人，到底哪里来的这种误会？还如此言之凿凿。
奚恒头疼，脸色都青了，盯着她，像是要在她身上凿穿个洞来，“你在胡说些什么？”
云琅瞧他脸色不好看，更以为是自己押中了。既已经把底牌亮出了，便再不复之前的柔婉温顺，笑容竟是越发妩媚起来，“奚大人，可是叫我说中了？”
奚恒：“……”
说中了个屁！自己不过意外在青楼留宿了一晚，竟就被人造这种毫无来由的黄谣，真的是，生气！就这，她还想要自己答应她的求情？做梦！
奚恒气得将袖子一甩，“胡说八道！”
他生起气来有如天威，眉毛都皱得威风凛凛，云琅不留神被吓个一跳。
哎呦，看来这是真动怒了。理解理解，男人嘛，哪个被人戳中了这种痛楚，还能泰然自若的？况还是叫自己这种身份卑贱的人拿来威胁？
既已撕破了脸，就没有回头路。云琅咬一咬牙，决定破釜沉舟。
“咚”一声，她又重重跪在了地上，那声音响亮，似乎故意把膝盖磕得疼，好叫奚大人瞧出自己的诚意。
奚恒薄唇绷得紧，听她这一跪，又是怔愣了。
这女的到底想干吗？一阵一阵的，叫人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这又是做甚？”奚恒现在连气都生不起来了。她眉眼敛着，手再次将状纸高举头顶，又显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可话一开口，就是硬邦邦的刺人，“大人，请恕小女子无意冒犯，您的这个秘密，我对他人还绝口未提。”
“我……”奚恒菜着脸就要争辩，话头被她截断，“今日云琅实是救人心切，才不得不把这个拿来要挟，恕我冒昧不敬。大人本有恩于我，可我却……”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抬头直视他，“今日大人要么应了我，要么杀了我，要么……就等着您这个难于启齿的秘密，明日传遍整座明州城吧。”
话毕，她雪颈一昂，似乎真拿出了壮士断腕的气势。
奚恒：“……”我艹。
他只感觉像被人逼着喂了一大口苍蝇，有苦说不出，憋屈！
他缓缓出一口气，神色冷静下来，不疾不徐道：“云琅姑娘，我不知你为何有此荒谬的猜测，但我务必要澄清一点……”他嘴角几不可查地抽搐一下，暗自咬牙：“我很好，很康健，没有毛病。此为其一。”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一个以后都不会再有交集的女子解释这个，但他必须要！澄！清！这事关他为人的尊严！
云琅唇轻抿，羽睫垂下，掩去眼底那抹嘲笑的意味。废话，哪个不行的男人会承认自己不行？就像喝醉了酒的人从来都爱争辩自己没有喝醉。
正垂眸腹诽间，眼前忽地落下一道阴影，她惊慌地抬眼，却见奚恒已经衣袍一掀，蹲在了她面前。高阔的身影将她整个罩住，他姿态高贵如神祇，即使蹲着，也依旧悲悯地俯视她。
他靠得太近，男性的气息迫来，混着干净的皂荚味。云琅暗暗咬唇，心跳不由得加快。
“其二，”他冷眸看着她，开口：“我不是观世音菩萨再世，无法解救每一个苦难之人。而一些流言的诋毁，于我，本也是不值一提之事。”他嘴角有自嘲的轻笑，似乎真的不甚在意，叫她之前的威胁，听起来像个隔靴搔痒的笑话。
泪水瞬间蓄满眼眶，云琅紧抿唇，杏眼圆圆地挣着，就这么看他，一眨也不眨，倔强得一滴泪也不施舍给他。
可她也知道，自己这没必要的倔强，暴露在他眼前，是多么的狼狈可笑。
“大人的意思……云琅知晓了……”她哽咽着嗓子，举着状纸的手再也撑不住，哆嗦地就要收回去。
哎，奚恒心中轻叹。心像被她的泪水泡软了，发酸，又发胀。
倏地，他捉住她的手腕，指腹粗粝，刮擦着细嫩的肌肤。云琅被激得一个震颤，不可思议望他。
奚恒将状纸从她手里缓缓抽出，语气竟然是放软的，若叫旁人听来，倒像是在哄人，“云琅姑娘，我话还未完呢，别急着哭。”
云琅瘪瘪嘴，粉白的脸颊往两边鼓出来，眼神却还是倔的：我才没有哭呢。
“我本不欲掺和这些闲事，大人们既已在堂上做了公断，若再改判，必然会在明州掀起巨浪。”
已经做了判决的事，哪个青天老爷会为了一个不值一文的妓/女，自己打自己的脸？先不说郑御史家人那儿没法儿交代，就连舆情也怕是会来势汹汹，这对于衙门的公信官威，损伤巨大。
柳云琅不明白，事情没那么简单，不是一句“讨个公道”就能说得过去的事儿。常人是断没有这个胆量，更没有这个能力去纠正。但她偏偏误打误撞，找对了人，他奚恒就是有这个本事，敢在明州掀起这一波滔天巨浪。
他眼神如鹰锐利，话说得举重若轻：“今日，姑娘既将这一纸冤情呈到了我面前，我既知道、看到、听到，就没有办法再袖手旁观。”说完，又是一个轻笑，“但绝不是为着姑娘那所谓‘威胁’，而是为了姑娘的义薄云天，胆识过人。奚某……由衷佩服。”
云琅瞳孔震了震，心在胸腔狂跳。
“这件事，我一定会替姑娘伸冤。姑娘的银子……还请拿回去罢。”
泪水终于破眶而出，沿下巴滴滴答答淌落。云琅咚一声，重重磕在地上，“谢奚大人！大人之恩，云琅一定铭记终生！”
*
明州雪园，卢端甫的临时宅邸。
奚恒与卢端甫对桌而坐。桌上一鼎小火炉咕嘟咕嘟煮着水，卢端甫将铜壶掀开，丢一把茶叶进去。微凉的初秋里蒸腾起热气，氤氲出一室的茶香。
“今儿早上，姚匡正又派人来府上递了请柬。五日后他在姚宅宴客，说是固胜湖里新上了第一批花津蟹，邀我前去赏味。”
“哦？”卢端甫滤过第一道茶，抬眉看他一眼：“看样子，你倒是有兴趣？”
奚恒爽朗一笑：“听说这花津蟹，膏肥肉嫩，鲜香醇厚，有‘天下第一蟹’的美称。我来这儿江南三年，竟是一口也没尝过，如今听他这么一说……倒是真有些馋了。”
卢端甫替他斟上茶，哼笑一声：“你小子，来明州这几年，别的没学会，倒是这寻鲜问酒的本事长进了不少。我看你啊，就是跟郑远山那群人厮混久了。”
奚恒接过茶盏，笑笑不说话。卢端甫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恒儿啊，你的心情我都知道，只是你总这样下去……也不成个事儿。”
“那我还能怎么办？”他旋着茶杯，靠进椅子里，望房梁出神：“有时候，我就在想，是不是这辈子真就要醉死在这烟雨之地了。”
“我只送你一个字，‘等’！”
“等？”
“没错，等。要想成大事者，需得‘忍得住，等得起’。”卢端甫将茶满上，徐徐道来：“就说前朝的司马汝，元登新政失败后被贬还乡，潜心著书八年，一朝官复，再登相位；开国宰相张黼，三落三起，最后一次被朝廷起用已届七十三岁高龄，终成一代贤相。”
“你呀，天潢贵胄、年少成名，一出生起便拥有了别人一世都难以企及的东西。‘一身富贵懒察觉，天生英才纵轻狂’，根本不知这人世间还有许多的愁苦。”说完敛了神色，呷一口茶。
“不知人间愁苦……”他喃喃着，眼前又浮现了柳云琅坚毅的眼神，似在恳求他，更似在审视他。
“那可不。就算你这次因轻狂太过而惹怒了官家，可到底还有我和一班大臣，拼着替你保下了这世子之位。你如今才二十有五，正值年轻，若在明州好好表现，等再过几年官家消了气，再起用你也未可知啊。再不济，你还能回你的燕丰，继承王位，从此做一世的富贵闲人，无病无灾保一生。”
他又端起热茶呷了一口，舒服地喟叹一声，慢悠悠道：“活到我这年纪你就知道，这人生啊，不如意之事十之**，你已经比太多太多的人要如意了。这或许就是上天对你的考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奚恒凄然地笑了笑，默默抽出袖子中的状纸：“是啊，我的这点不如意在有些人面前，真是不值一提……。”
“什么？”卢端甫品着茶，抬起一只眉毛看他。
奚恒摇摇头，敛起那一闪而过的凄惶神色：“其实今日过来拜访，还另有一事要麻烦世伯。”说着递上手中的状纸。
卢端甫狐疑地接过状纸，打开阅览，愈往下看，脸色愈凝重。
阅毕，他合起纸，眉头不由皱起：“这个柳云琅……是你什么人？心上人？”
奚恒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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