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画舫

第十四章

裴如昭醒来的时候听到窗外悦耳的鸟鸣。

伴着湿漉漉的风带来春天的气息。

她站在窗前感受春风和细雨,转了转僵硬的脖颈,后知后觉地想起昨日喝到最后只剩她一个人还能全须全尾地站着。

陆璟之的小厮春雨撑着他,冬青扶着纪见载,而她笔直坚定地走在四个男人中间。

像是什么酒坛不倒常青树。

虽说中间分别了十年,这十年里她与陆璟之也从无联系,可来到洛州这些时日,陆璟之总是对她多有关照。

仍像是十年前那样,会带着她四处乱窜,也会留心她的情况。

就好像他是她的兄长,所以在竭尽所能的照顾她。

也好像这十年的空白并不存在,一切都没有发生改变,她也好陆璟之也罢,都只是十年前在一起嬉闹的孩子。

裴如昭想,她——

或许可以小小地原谅一点陆璟之当年的不告而别与只字不提。

……

醒来以后,裴如昭在院子里撑着伞走了两圈,正准备回房去看书写字,就又听前头有侍女来传消息,说贤王世子来访。

裴如昭:“……”

这陆璟之,简直比点卯还尽职尽责,真就是天天来她家报道,就差给她娘晨昏定省了。

眼前的字只写了半幅,裴如昭静默片刻,微微叹息,将笔放好,将衣袖放下来,随着侍女到前厅见客。

话虽说陆璟之不算什么令人生厌的家伙,可天天见还是会有点烦。

裴如昭禁不住想,这堂堂一个贤王世子难道就没些别的事?

天天就只有游街走马溜猫逗狗这点事。

怪不得整个洛州城的人都说贤王世子扶不上墙。

也怪不得哪怕他是今后板上钉钉的贤王爷,仍被安明虞的母亲冷嘲热讽。

陆璟之的来意很简单,一个是给她送银票,另一个就是要带她出去游湖。

银票是昨日的赌约,至于这游湖——

裴如昭看了看外面正飘着的小雨。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便已经被她娘推着出门了。

裴如昭挑着凤眸斜觑他一眼,语气还有点嘲讽:“酒醒了?”

陆璟之丁点儿都没有酒量不如人的羞愧,反而洋洋自得笑道:“酒酣才尽兴,我喝两杯就能尽兴,你喝两壶都不一定能尽兴,这么看来,还是我更快乐些。”

裴如昭:“……”头一回见人能把自己酒量差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就你我二人?”

陆璟之眨眨眼,笑容暧昧,“怎么,昭儿已经有了可以深交的朋友?一并叫来,本世子买单,包管尽兴。”

裴如昭定定看着陆璟之,之觉他脑门上就明晃晃写了三个大字:

“冤大头”

禁不住问道:“你很有钱吗?”

熟料陆璟之摇着折扇,像是开屏的孔雀一般,“尚可尚可,约莫是比你多些。”

裴如昭就差对他翻白眼了,也实在费解怎么十年过去之后,当年还风度翩翩的小少年怎得长成了如今这副没脸没皮的模样。

但同时也有些庆幸,陆家发生的惨案没有成为桎梏陆璟之的枷锁,也没有成为困住他的牢笼,他还在往前走,他还能往前走。

裴家与陆家中间的街上,站着两匹身姿矫健的黑马,皮毛油光水滑,眼神温和坚定,一看便知是良驹。

哪怕裴如昭在尚京城中也难见到这样的好马。

当即有些兴奋,站到两匹马跟前时,其中一匹额上带白毛的竟然还凑过来蹭了蹭她。

她声音有些激动,“陆璟之,我可以骑这匹吗?”

陆璟之笑得温柔,随性点头,“这是我的马,叫日月,但现在看来它很喜欢你。”

裴如昭仰着头,爱不释手地抚摸这匹名叫日月的马。

陆璟之摇着折扇从她身后走过,“多吃点,长高点,不然连上马都要困难咯。”

说着,翻身骑上另一匹。

毫无要帮忙的意思。

裴如昭大致看了看自己与马鞍抓手之间的距离,后退几步,突然发力纵身跃起,裙裾翻飞间已经稳稳上马。

她单手勒缰绳,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骄傲与张扬,“如何?”

“甚好。”陆璟之一夹马肚子,人似离弦飞箭,“被丢在后面可别哭鼻子!”

被丢在后面的侍女护卫和小厮面面相觑,看着自家主子完全不顾他们存在就自顾跑远。

桑叶有些傻眼,呆呆问道:“该怎么办?”

护卫冬青瞥了陆璟之的小厮一眼,准备回去牵马。

小厮春雨沉重叹气,见怪不怪的模样,“备了马车,二位随我同去吧。”

……

早春的雨朦胧,细细密密一层像是雾气,洛州城外的草木皆以返青,颇有意境。

半月前,裴如昭来时这里的草木还是光秃秃一片,现如今春日的风已经吹醒大地。

洛州城地处江右道中部,三面环山,一面朝水,早些年与外界车马不通,后来是贤王夫妇来到这里,才让这几近与世隔绝的洛州跟外界有了联系。

但眼下,似乎好不容易开始的沟通交流又要消失了。

在安都督的管理之下,江右道哪怕不与外界交流也能实现自给自足,不能金榜题名没关系,有安都督给你托底,不管如何,只要读过书就能在这片土地上谋个一官半职。

久而久之,从洛州城到整个江右道都被笼罩在“安”家的巨网之下。

坐在游船上,裴如昭抬眼望着画舫外的蒙蒙雨丝,“陆璟之,你觉得现如今的洛州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得过且过混日子的地方。烂不到哪儿去,也好不了多少。”

陆璟之继续说道:“像纪见载那样有想法,想走出去的人不多,洛州过于安逸的生活让这里的人不再想着出去,待在这个小地方就能吃饱穿暖,哪里还需要为生活累死累活?”

这段时日,裴如昭确实发现洛州城百姓们的生活虽然不至于说富足,但至少吃穿不愁,温饱无忧。

“每个人都与安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成为这张网的一份子,被网控制也维护网的统治。”

裴如昭抬眸,“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应该知道这些。”

裴如昭唇角微扬,明知故问,“一个女子,为何应该知道这些?”

“女子?”陆璟之稀奇地看她一眼,“跟女子有何关系,任何一个想摆脱现状的人都该知道这些,与性别无关。你想给裴家翻案,想让裴家重新回尚京,你需要知道的事情只会更多。”

谈话间,裴如昭惊奇发现在画舫的一角竟有只小小的蜘蛛在织网,上面沾了零星的飞虫,而蜘蛛正感受着蛛丝的震动,准备捕食。

陆璟之掀眼,摇着扇子,意味不明,“蜘蛛会将网上的猎物养肥了再吃。”

点到为止,二人心中皆明白意欲所指。

收债的洛云书院只会是一个开始,安都督的野心恐怕绝非一时之荣华富贵那样简单。

许是天青微雨,湖光潋滟,裴如昭的心中难得安定,静静望着湖面,沉静端庄的模样一点也不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陆璟之,当年你为何迟迟没有消息?”

十年前,一纸调令,时任江右道布政使的裴一晖要举家迁往尚京,彼时大荣内争不断,皇子之间争得你死我活,甚至在大荣国土接连掀起战火。

曾经深得提携的裴一晖就是在这样的危急关头被重病垂危的太.祖急诏入京。

与此同时,深受太.祖信任的贤王夫妇也接旨奔赴战场,平定各地内忧外患。

裴如昭尚且年幼,但也知此一别今后再难重逢,于是便特意与陆璟之约定要在走时见最后一面,今后哪怕天各一方也要时常有书信往来。

可裴如昭直到最后也没等到陆璟之来送行,日后不论多少书信都石沉大海。

后来,传来贤王夫妇战死的消息,据说连陆璟之也差点葬身战场,最后才勉强从阎王殿抢了一口气回来。

裴如昭的信一直写到八岁,写了整整三年。

直到在一场宴会上,她写给陆璟之的信被旁人看去,年仅八岁的她,在各型各色别有用心的揣测猜忌里一点一点将信撕得粉碎。

像是将自己的童年也一并撕烂。

从此,彻底将陆璟之淡忘在自己的生活里。

愈发长成那个不近人情又高傲冷漠的尚书千金。

“……都是过去的事。”

陆璟之的声音沉砺,裴如昭望着画舫外的雨,突然发现自己如今好像也不再执着地一定要一个答案。

于是便转了话题,“还有两个月你就要加冠了,想要什么贺礼?”

过了好久,裴如昭才听到声音从身后传来,“陪我喝个尽兴吧。”

裴如昭转身,挑着眉头看他,“当真?机会千载难逢,就只是想喝杯酒?”

“嗯。”

“那你打算何日成婚?”裴如昭又问道,现在洛州城里关于安明虞和陆璟之的传闻绘声绘色,好像就差等两个人公布喜讯了。

“不急。”陆璟之的神色淡漠,在看向坐在舷边的女子时,又变得隐晦深沉。

他故作调侃道:“就我现在这模样,总不好去祸害好人家姑娘。”

裴如昭睨他一眼,“难得有些自知之明。”

转头又去看湖中的鱼在水面吐泡泡,悠悠道:“安家的网再如何庞大,再如何坚固,总有人要喘息,总有人会不满,庞然大物所露出来的弱点,往往是致命的。”

“我不知道乾宁皇帝派我爹来洛州的真实用意是什么,但以眼下来看,若是能掀开安家这张大网,应当可以提前返京。”

陆璟之抬手去接画舫外的雨,声音柔和,“要凭自己的实力回去,站稳脚跟。”

他在心底真诚地祈祷,希望上天能够眷顾眼前命途多舛的姑娘,希望她不必像故事中那样几多辗转,几多灾祸,最后在困顿中了尽此生。

像裴如昭这样的姑娘,昭如日月,灿若群星,就应当永远骄傲而恣意的活下去。

陆璟之的视线自裴如昭身上飘过,看向青灰的天空。

小昭,你要一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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