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贾珠孝敬王夫人而不去贾府家塾上学,但其实还有另一层缘故。
只道是“白蜡材结桂花——根子不正”,又说是“歪嘴婆娘吹火——风气不正”。
王夫人往日琐事缠身,日夜兼程嫌日短,如今休养了五六日后,精力渐多叹日长。
宅心仁厚的贾母吩咐王夫人不得去请安,大太太得权后总是想一出是一出,闹得府内上下都行色匆匆,不敢搁步闲言几句,王夫人自然也是没出院子凑热闹。
于是便让识字小童去梦坡斋寻几本打发时间的书籍,无事便倚炕上看着书。
今日王夫人正好拿着本《朱子文集大全类编》,里面一篇文章《不自弃文》甚有意思,捻着书页迟迟未动,连贾珠进屋都没发现。
“珠儿?你何时进来的?”王夫人放下书准备神伸懒腰,这才看到挨着炕一溜椅子上坐着一身穿宝蓝缎直裰的,正是面带着笑意的贾珠。
看到王夫人看书如此专注,贾珠当然也知道读书最忌讳就是被人打断了思绪,于是坐了几刻时间也未惊动王夫人半分。
只见打起帘进来的彩燕,手内捧着一个雕琢各式花样的茶盘,可式放着两钟茶杯,笑着说:“珠大爷来了有三四刻钟,怕扰到太太看书,连茶水都不让送入,怕是渴极喉咙了。”
接过茶盅的贾珠只是笑笑不说,一饮而尽。
王夫人见贾珠发渴的模样,笑他贴心,又气他不自爱,便有几分冷笑道:“我不过看几本闲书罢了,就是不看也没差,你有何苦自己呢。彩燕,下次可不能让珠大爷使性子。”
彩燕低眉顺眼地回了句是。
莫名担上使性子的贾珠笑着放下茶盅,说道:“太太,儿子素来读书最烦别人来分神,自己若成了可恶之人,岂不惹人笑话?只是看太太如此津津有味,不知看到什么好文章,何不说与儿子听听?”
“也就学着看几个字,意思又不懂,图个乐趣罢了。”王夫人说着将书递给了贾珠,不甚在意地说道。
贾珠只是上下瞄了几眼,笑着打趣道:“没想到太太如今也懂得朱夫子。”
看到贾珠挑眉作促狭之状,王夫人不免笑着解释道:“我哪里懂什么珠子金子的,老爷书房都是你们读书人爱看的书,不过让严安随便拿几本过来。只是里面有‘天下无弃物’的说法,听起来十分新鲜。”
或许是兴至王夫人的志趣,讲起“夫天下之物,皆物也。而物有一节之可取,且不为世之所弃。可谓人而不如物也。顽如石而有攻玉之用,毒如蛇而有和药之需……类而推之,则天下无弃物矣。今人而见弃焉,特其自弃尔。”更有她的一番说法。
“头几句倒是简单明了,物皆有可取之处,人岂又不如物。顽石、毒药、粪物、草木灰都可以用,天下就无可弃的物。这让我想到,府内常报遗弃、无用之物,是否其实也有它的用途,只不过我们尚未想到。”王夫人脸上神采飞扬,笑着说道。
贾珠不单惊讶王夫人能背出原文,还能懂得里头的意思,顿时感慨万千,说道:“古人曾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如今见了太太,才知这真有存在的事啊。”
“好端端的,如何又要刮目了呢?”王夫人只不过才刚看一两本书,哪里像他们从三岁开蒙学到十几岁就科考的男子博学多才,一听到‘刮目’如此骇人的词语,皱着眉头说道。
忍不住笑出声的贾珠,只好一一跟王夫人解释,连带说起《不自弃文》里朱夫子告诫世人不可怨天尤人、应求责于己并寻得可用之处,作为子孙更应当思虑祖德勤劳刻苦,更加的兢兢业业得以生计长久。
一番解说后,王夫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道:“我以前也是白得几个字,这世间岂能出没道理的书,果然这书都有自己一番道理。多亏了珠儿,我今日受益匪浅啊。”说完后,又转头吩咐彩燕说道:“你跟严安说下,去书局多寻几本书回来。”
“太太不可。”贾珠连忙阻止,颇有见解地说道:“太太还未读其他书,自然是不知道书亦有正邪之分,有如《庭训》这种有道理的正书,必然也有狗屁不通的邪书。读正书人亦正,读邪书人愈邪,若是不小心寻得邪书不就坏了事。不如儿子找几本合适的给太太看看?”
王夫人见贾珠有意挑书给她看,自是忙不迭地同意,见贾珠讲得口干舌燥,将她手边未喝的茶盅推给贾珠,他也未嫌弃的饮完。
一旁伺候地彩燕只是听他如此一说,疑惑道:“书局可是正气之地,岂会有邪书呢?”
贾珠听了又是笑,不紧不慢地说道:“世间哪有什么全然正气之地,官府禁邪书,书局就偷着瞒着去贩,这就是我怕严安寻错书之故。要我说,只要有人在就有邪有正,难道学堂也只有正气不可?”
这话意有所指,倒是让王夫人听出了古怪,连忙发问道:“珠儿,我们家塾也有邪人?”
他们口中的家塾,原是始祖所立的贾府义学,只不过离一里之远。当日考虑到族内不乏有贫穷不能请来西宾教书的子弟,凡族中官爵之人供应银两作为学费,请年高德劭为塾掌训课,一年也有十来人入此家塾上学。
家塾成立至今年头亦长,现在领头管理的自然是族长贾敬,考虑到自家义学外请总是待不长久,便让族内之人贾代儒做了司塾,而贾代儒未有考得功名在身,仅因读书年长而聘,只有’年高‘而无’学德‘。
只是学中虽有本族人丁,但更多的是攀亲带故的亲戚家子弟,于是便龙蛇混杂起来。
纵有风流倜傥人物,也不乏有下流人物在内,自然家塾风气更是不消多说。
贾珠将塾内所见识之人一一道出:有不好学而在课时公然哄闹之人、有结交富家子弟而阿谀奉承之人、有横行霸道一味好酒肉之人、更甚有仗势欺人之辈。
若是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倒也无碍,只是他们又爱无事生非,时不时便约架、拌嘴,贾珠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倒不如在家中学习更来得舒服。
“这些混帐何不打发出去?岂能污了祖宗们的一番好意。”听得眉头一皱的王夫人,也不觉提高音量。
贾叹了一口气,苦笑道:“这家塾自来是给族中子弟家学的,只是族中向来宽容待人,也就让这些带沾亲带故的亲戚也沾光上学。这是一直以来都有,偏偏我去了就要打发他们走,外人听了也觉得没理。”
“哼,若是入学前有去打探个真假,哪能放这班混帐进来胡闹呢。只是这家塾是族内之事,我一个妇人之家也不能多说什么。”王夫人摸着手上的佛珠串,转念又感慨道:“倘若徐先生还在,如今你也在家中读书呢。无缘故人却没了,老爷原想着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好的西宾,才打发你到家塾温习旧书,只是近半年还没着落,也是愁死人。”
提及贾珠启蒙时期就跟着的西宾先生徐先生,贾珠眼眶顿时红了一圈。
这个徐先生名徐构,在他老家徐州是出了名的神童,二十岁进京赴得了个进士出身。他牢记老家县老爷的建议,在多番引荐下,认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为老师,赴京带来的馀下银两也都孝敬给老师,就想某个安身立命的职务。
没成想他的老师却委派出省赴任,而老师这次明升暗降,嘴里谢主隆恩,心不甘情不愿地携家带口赴任去。等到徐构得到消息时,老师早就离京三天,索性老师宅里还留着几名老仆,多次追问后倒是拿出修书一封,命他去找老师同僚工部司郎中请示。
徐构拿着老师的信去寻工部司郎中,但是对方却是三天不理四天不睬,而徐构身上已无几个钱,再等不来差事安排只怕连赴任的余钱都不能够。
当徐构愁闷之时,巧遇工部员外郎贾政得知他的处境后颇有惜才之意,形势所迫的徐构只好接了贾政的请帖来到贾府坐馆。
原是一年半载的事,却因贾府待遇极好和贾珠性子温顺头脑清明而未请辞,三五年后更是遣人将老家徐州的妻儿带上京来安生。
徐构从贾珠启蒙起教导了近十年,却在贾珠喜得秀才没两个月就急逝,遗下一儿一女和一笔足够他们在老家安稳过日子的财产,而无依无靠的徐构妻子只能抹泪挥别,携儿扶棺回老家徐州。
贾府痛失好西席、又遣了不少银两不说,贾珠更是失去一个亲如父兄的尊师。
“先生先前便时常提醒我,’知者动,仁者静‘,倒是我学不进脑子便怪着了无辜的人,算我我多嘴跟太太提了这一茬。”贾珠念起了徐构的话,反而自嘲道。
一脸心疼的王夫人摸了摸贾珠的手背,宽慰道:“读书可是贾家第一大事,你说说你的委屈,我也就有了度量,若是含混而过,更是害了你。这事我找老爷尽快打算,可不能误了你明年秋的乡试啊。”
贾珠却不置可否,暗自心想:我也是白读了圣人书,今日大发牢骚已非君子所为,古人早就说‘从人反躬者,鲜不为君子;任己盖非者,鲜不为小人’,从今往后更是要严纪律人。
“珠儿,你刚说那句动的静的,又是什么典故?”王夫人止不住心里的瘙痒便不耻下问道。
贾珠立马直起身板,认真地一一引据解读给王夫人听,正是王夫人听得入神之时,门外传来了话“王子腾夫人携王姑娘来探望太太,已在老太太上房坐了一刻。”
“彩燕,喊人先去老太太那候着,等聊完天后引过来这。”王夫人一听是娘家人来看望她,一时喜出望外。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