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正午时分，维奥斯再度从地下室上到地面。他惊讶地发现，原本乱糟糟、脏兮兮的一居室已经被收拾得看不出原貌，使用过的脏盘子和碗都已被洗刷的锃光瓦亮，家具原本积满了灰尘的表面全都焕然一新，就连身为重灾区的水槽和地面也都被下重手擦洗干净，一应物品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他拘谨地往前迈了两步，有点不知怎么下脚的意思。
思玄早已梳洗停当坐在桌前，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字典，正一边埋头苦读，一边用手指头不住描画。
没办法，她本来是想认真研究一下白斗篷挑出的那两本书的，结果却发现自己连书名都看不懂。一切只好从最基本的沃冈字母补起。
她学累了就收拾一会屋子，收拾累了就坐下来学一会。如此过了一个上午，屋子已经收拾得不能再整洁，而沃冈语也从字母扩展到了一些简单的词句。
这本字典的全名是《东西方常用语对照及文化常识大全》，顾名思义，前一半是日常交流中经常用到的双语例句及注音，后一半是一些需要注意的文化差异，同样也是双语对照的，但是没有注音。将其中的内容背会，离掌握一门新的语言还远着，但显然已经足以应付日常交流。
当然了，用这种方式学会的语言，毋庸置疑会带着很重的外国口音，因为每种语言中总有一些独到的发音，是别的语言模拟不出来的。比如维奥斯在念玄字的时候只能按照注音念成“Hsuan”，听起来很怪，但思玄知道自己也半斤八两。于是二人很默契地选择了用纸笔交流。
维奥斯写道：谢谢，我最近很忙，没有地方安置你，也没有时间打扫卫生。
思玄用刚学会的沃冈字母歪歪扭扭地拼出：不用谢。
维奥斯写：跟圣殿神官的相处还顺利吗？
什么意思？
思玄瞪着这个拆开了每个字都认识，组合到一块就意义不明的四字短语，心里知道说的是谁，但还是不明白这四个字是人名，还是她的职业。
维奥斯在纸上洋洋洒洒地写下：她这个人脾气很怪，不能用常理揣度，但绝对是帮我们的，所以不用担心她要你命。论战斗力，她其实比我强，而且鬼点子特别多，要是你不小心冒犯了她，可能会被整得很惨，但都是有分寸的整，不会真的出事。总的来说，跟她相处是比较安全的，只要你别自己犯傻。经我的观察，她对脑子慢的人往往没什么耐心……
思玄越看心里就越凉，因为她觉得自己在白斗篷面前就属于脑子慢得出奇的那一类。人家说点什么，她都不知道，是真是假也听不出来，简直比来自民间的后宫嫔妃入宫探亲的老娘还要离谱。这不是上赶着被忽悠吗？
她为什么要帮我们？
大概是因为不想再为圣女卖命了。
圣女是谁？
维奥斯讶然望着她。思玄瞬间意识到，自己好像又问了个在沃冈人眼中极其弱智的问题。
维奥斯走后，她狂翻字典，总算注意到一个一直以来都被自己忽略的事实——
不同于以皇权为尊的玄朝，沃冈大陆，竟还在沿用着几千年前就已经过时了的神权制！
所谓神权制，就是君权神授，皇权之上还有一个神辉教廷作为最高统治者，而圣女，即为凡人与神沟通的唯一媒介，是教廷名义上的领袖。服侍圣女的少男少女即是圣殿神官，他们在教廷内部拥有仅次于圣女的权力，但也和圣女一样必须保持童贞，不得结婚生育。
但不同的是，圣女一经选出，就是终身制的，而圣殿神官在年纪到了之后可以自由选择留任教廷，或者执掌某地的地方教会，以教职人员的身份继续为圣女效命。
圣殿神官普遍视侍奉圣女为此生的最高荣誉，而白斗篷正巧是个例外。
要知道，在教廷之中，实际掌权的是教皇和三位大主教组成的至高议会，他们在世俗的权力简直大到无法想象，从一国皇位的更易到平民百姓的生死，全都由他们轻而易举地掌控。而就算是地方教会，也拥有不亚于一方官员的权威。这样直接的好处，显然比信仰更能牵动圣殿神官及其背后家族的忠诚。
而白斗篷对此不为所动，一来可能是因为她属于圣殿神官中更常见的孤儿出身，根本没有家族，自己也不贪恋权势。二来，则有可能是圣女真的太难伺候，乃至激起了教廷中其他人的严重不满。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圣殿神官背叛圣女，一经查出，将要遭受不亚于“下地狱”的刑罚，并永生永世受到信徒们的唾弃。历史上有名的堕落神官甚至已经被骂了上百年。白斗篷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落后的神权制国家跟几乎等同于全体国民的信徒们站在对立面，这是何等的勇气！
要知道，在至高议会上万年的洗脑下，神辉教的信仰已经深深扎根人们的心灵，甚至无形中制约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没有教廷的批准，凡人军队甚至不能私自进行战争。
一直以来，玄朝上下都觉得沃冈人只不过是一群海外蛮夷，可能是碰巧遇到了荒年，因此成为海寇袭扰边境，其目的不过是为了劫掠。但现在看来，他们错了，大错特错。沃冈大陆对玄朝大陆的进攻，完全是有组织，有预谋的，至少得到了教廷的允许，甚至很有可能就是由教廷一手发动的。
神辉教廷，就是导致大玄覆灭的幕后推手。
而白斗篷与维奥斯为伍，就说明后者与教廷立场相左，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还好还好，之前没有一字典断送了他的性命。
虽然不知道维奥斯又是出于什么理由反对教廷，但根据他的贵族身份推断，极有可能是因为政治。但不管维奥斯反对的是教廷，还是教廷在世俗扶植的势力，只要帮助他东山再起，就有机会为玄朝遗民在沃冈大陆争得一块喘息之地。到时候，无论是图谋复国，还是单纯为流落到大洋彼岸的玄朝子民提供庇护，都将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幻想。
一晃三天过去，白斗篷又往返送饭十几次，还给她带来了一双新的小牛皮靴子，以及两身比较朴素的棉布衣服。用白斗篷的话说，她一介奴隶，穿贵族服饰不合礼制，出门也太过扎眼，打扮成平民的样子才正合适。思玄对此倒没什么意见，她本身不好华服，只要搭配得宜，穿在身上不露胳膊腿，活动起来不拘束就成了。
再说了，真弄一身白斗篷里面穿的那种花里胡哨的长袍给她，她也遭不住啊。
在海外蛮夷糟糕的审美衬托下，简简单单，其实也挺好。
思玄如此安慰着自己，其实心里清楚，在这样一位年轻有为、明艳活泼的沃冈少女身边，自己无论穿什么样的衣服都会显得黯然失色，更何况这里还只有为西方人量身定制的款式。因此，倒不如主动穿得不起眼些，免得被迫与她争辉。
之前不知道的时候还好，现在知道了白斗篷的身份，就越发在她面前感到自惭形秽。更别提第一次见面时就说了一堆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也不知让人家在心里怎么笑话她。思玄深知说多错多，干脆就闭嘴少说甚至不说，虽然显得不太合适，但总好过犯错误，白白让人家笑话。
对此，白斗篷一开始还觉得有点诧异，而后便又自顾自嘻嘻哈哈起来。这让思玄更加肯定了心中的想法。没有人喜欢跟弱小又无知的人说话，作为一个现成的例子，她还是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为好。
第四天，比白斗篷先出现的是一个一人来高的大木桶，里面还装着一堆奇奇怪怪的草药。正当思玄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问问怎么回事的时候，白斗篷又从空间手镯中变出一幅羊皮纸做的卷轴，撕开蓝色蜡封凭空一抖，就有无数似真似幻的银色符文伴随着滚滚水流倾泻而下，霎时间就注满了整个木桶。
这一次，思玄看清了所有银色符文的形状，并发觉它们其实只是同一个立体图形在不同角度下的投影。如此，一通百通，数不清的银色符文尽数汇入她的脑海，几乎瞬间就在其中构建起对应的立体图形。
正看得入神之际，忽觉脑后一股巨力将她整个人凭空提起，扑通一声丢进灌满水的大桶里。好在她自幼熟悉水性，因此扑腾了两下，就把口鼻露出水面，不至于丢人地在水桶里溺死。
“你——你干什么！？”
“终于肯说话了？”白斗篷斜眼看着她，撇一撇嘴，又从空间手镯里取出一幅红色蜡封的卷轴，再次撕开。伴随着刺眼的红光，黄澄澄的烈焰如一条火龙腾空而起，呼地一声钻到大木桶下，竟然就这么烧了起来。
“你……你们……”此情此景，让思玄瞬间联想起早年间生番吃人的传说，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无比，“把我关在这，就是为了养肥了吃？”
“嗤，你口味也太重了。”白斗篷白了她一眼，“您老人家这三斤羊头九两肉，又黄又瘦看着就柴，就算魔兽来了，也不见得爱吃呀……”
“你——”
“你什么你？好好泡着吧，对你没害处。”白斗篷俯身看火，又扔上来一根芦苇做成的细管，“脑袋也泡里面。再多嘴，我直接把你摁下去。”
说着，又一屁股坐回凳子上，向着缺腿的方向摇啊摇，硬生生坐出了摇椅的效果。
思玄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可能是被整了，只好郁闷地叼住芦苇管，捏着鼻子沉到水下。
过了没一会，她便觉出有点不对。明明底下烧着火，这水却一点都没烧烫，全身上下暖融融的，比洗澡还要舒服。而且水质好像也比御井里打上来的好上许多……
但洗澡就洗澡，加那么多植物干嘛呢？她还以为是西方煮汤用的佐料，白白担心了一场。
正越来越放松地想着，全身上下却突然传来针刺般的疼痛，吓得她急忙要浮出水面，头顶上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摁住。她越是挣扎，压制的力量就越是强大，仿佛无穷无尽一般。
她当然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就像之前那扇怎么也打不开的门一样……可全身的疼痛愈演愈烈，白斗篷再继续整她，她很有可能就交代在这了！
她感到自己在不受控制地流血，从毛孔里，还有头顶上。剧烈的挣扎让她渐渐没了力气，只能无力地咬着芦苇管，任由身体在水中沉浮。心脏大概是在极度的痛苦中破碎了，从中溢出一股暖流流淌在胸间，又带来一种新的灼痛。两种疼痛交织着，排山倒海地袭来，但她已经开始麻木，甚至没有力气再去控制四肢。
真的好痛……
哪怕是皇城陷落，亲人离丧，沦为阶下囚徒，她也没有这么痛过。
什么天降大任，果然只是自己编出来掩耳盗铃的谎话。蝼蚁就是蝼蚁，任人宰割，任人嘲笑，做什么都是错的……
……
……
意识模糊中，她感到有人将自己捞起，擦干，放平。维奥斯的声音远远传来，白斗篷一边应答，一边唰唰地写着字，像是在记录着什么。
他们说的话，还是一句也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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