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洞之中不分昼夜，这一日，思玄正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忽觉有人唤她，叫的还是那从来无人知晓的“公主殿下”。她一下惊醒过来，抬眼看时，声音却依然萦绕在耳畔，而且隐隐还透着几分熟悉。
“公主殿下，您醒了！”
“是……毕成？”思玄揉揉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先帝跟前的红人，三年前升任大内总管的大太监毕成，此时正循着玄朝的旧礼跪在她床前迎候。虽然身上穿的衣服变了，但那张熟悉的东方面孔，还是令她一下就热泪盈眶。
“公主殿下……”毕成也情不自禁随之哽咽，“奴才可算找到您了！”
“你是怎么找到这来的？”思玄感动了片刻，便警惕地望向四周，示意毕成藏到隐蔽的位置，避免被可能路过的白斗篷或维奥斯发现。
“殿下忘了，那日在银沙城拍卖场外，奴才就排在您前头……”
“银沙城？”思玄还是头一次听见这个名字，不由得微微一愣。随即，被鲜血染红的青石台阶骤然浮现在脑海，她模模糊糊地记起，在凌裳壮烈地触柱而死之前，好像确实听见过毕成的声音。
“后来，奴才几经辗转，被罗斯提亚的大主教买下，说是刑余之人六根清净，更适合侍奉神明。奴才就在那整日擦灯添油地干，再后来……您猜怎么着？”
“我可猜不出来，你还是直接告诉我吧。”
“奴才啊，遇上咱们的楚王殿下了！”
“楚王？他还活着？”思玄又是一愣，感觉头脑之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断掉了。在这片异国他乡的土地上，竟然还有另一个相同血脉的人存活于世……天大地大，总归不再是孤身一人。压在她肩上的千斤重担，也终于有人可以分担了。
“是啊，可惜先帝爷与其他四位皇子都……唉。”毕成叹了一声，“王爷他就剩您一个妹妹了，因此得知情况后，就让奴才千方百计查找您的下落。多亏奴才是东厂太监出身，会得一手追踪法，就这么着，也是费了几番波折才找到。奴才无能，让您受苦了……”
“唉，无妨。大家流落在外，能保全自身已是幸事。”她一路上见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深知动乱之中身为弱者的无力。虽然之前与这位同父异母的皇兄并没有过多接触，但此时孤悬海外，得知还有这么一位亲人如此牵挂着自己，内心就好似平白多了一汪泉眼，暖融融地灌注着心田。更何况，楚王一向以足智多谋闻名，有他在，复国无疑就有更大的指望。
“您别这么说，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奴才活着一日，就为大玄效忠一日……”毕成擦干眼泪，咬牙说道，“您跟奴才走吧！外面正是黑市开张的日子，人来人往，方便混出去，过了可就还得再等一个月！”
“现在就走？”思玄却是眉头微皱，反倒犹豫起来。迄今为止，她不过才药浴两次，学会了最基本的潜伏与躲避，充其量只是个街头卖艺的水平，恐怕也提供不了什么助力，“不，还是等一个月后再说——”
“我的姑奶奶哟！”毕成一拍大腿，“您知道这是个什么地儿吗？死灵法师协会的地盘！这儿的洋妖专门研究歪门邪道，活人整死，死人整活，借尸还魂……您要是让哪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僵尸给夺舍了，奴才哭都没地哭去！”
“夺舍？不至于这么邪门吧？”思玄回想起相处过程中的种种，不由得生出一身冷汗，“你，你不要瞎说，他们……对我也算不错，还教了我一些粗浅的功夫防身……”
“哎呦！没让您吃什么药吧？”
思玄登时明白过来，毕成这是想到了当初玄朝江湖门派用药物控制人心神的传言，但药浴……应该不算吧？
“再说了，洋妖的精神力可邪门得很，不用药物或蛊虫操纵，也有摄人心魄的威力！”说到这，毕成心有余悸地打了个寒战，“总之，还是离他们远远的最好，连根头发丝也别落下！”
“这未免……也太草木皆兵了。”思玄嘴上说着，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一日被维奥斯的精神力反击时的情景。那是一种几乎要将整个意识绞杀的力量，她有生之年真的不想承受第二次。
种族之间天堑般的差距摆在面前，只要没有精神力，就永远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要栽培她，或是戏耍她，全都在他人的一念之间，这令她始终感到不安。自己的性命，原不该被任何人捏在手里。
她不由得暗暗攥紧了拳头。
“好吧，我跟你们走。”
思玄身披黑袍，脸上扣着一个巨大的银质面具，旁边是同样打扮的毕成。二人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内心紧张到了极点，却不敢加快脚步，只得装作没事人似的小步向前走。好在周围都是同样遮挡着面部的人，大家彼此看不出异样，也平白少了许多互相打量的目光。
透过面具的缝隙，思玄隐隐看见街道两侧有着许多摊贩，售卖的净是一些她看不出门道，却也觉得邪门得紧的东西。还有一部分标牌她能看懂，上面写的竟然是人体的内脏器官。
往下一看，差点没干呕出来。
通过人群最密集的场所时，先前那若有若无的腐臭味便愈发明显。她不慎碰到了旁边的人，随即便察觉出不对。这人的胳膊……倒像是全然的骨头架子！抬头一看，又只见面具之下幽幽的两道蓝光，吓得她亡魂皆冒，就连毕成也差点瘫软在地。
这死灵法师协会，果然不是正常人该待的地方！
一想到自己竟然在这个魔窟里生活了这么久，思玄都不由得佩服起自己的勇气。
毕成领着她穿过几排摊位，拐进一条没什么人的岔路。二人前后左右张望一番，终于松了口气。
“这上面……是哪？”思玄小声问道。
“这里的地道四通八达，往北能到神辉城的地下监狱，往西是流放之地，往南是什么海盗出没的沉船海岸，最东边直通亚伦丁海的海防哨所。据说离银沙城最近的出口在森林里，太危险了没法进，只好舍近求远，绕到神辉城……”
“等等，神辉城……神辉教廷……”思玄眉头一紧，发觉了这二者之间的联系。
“不错，此次正是神辉教廷要剿灭死灵法师的势力，咱们王爷与教廷联手，借此机会领了一支人马，一为立功，二为营救殿下。算算时辰，这时候也该到了！”
“什么？！”思玄大惊失色，“神辉教廷可是我大玄覆灭的幕后黑手，皇兄怎么能，怎么能和他们联手呢？”
“俗话说成王败寇，这里边的事复杂得很，一时跟殿下讲不明白。”毕成模样恭敬地深施一礼，却不是对着思玄的方位，“王爷！奴才不辱使命，已将公主带来了。”
思玄愕然转身，正对上一双幽深如墨的眸子。
楚王轩辕翊德在诸皇子中行二，容貌肖其母，长眉，吊眼，鹅颈，薄唇，身量高挑，削肩细腰，年纪虽不大，城府却已极深。此时同样身着白色斗篷，却如同灵堂之中飘舞的白幡，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阴森之感。
“皇妹受委屈了。”楚王微微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思玄应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他身后的几十名布甲军士。这些军士全都是沃冈人，高矮胖瘦各异，武器和盔甲也都没有统一的形制，有的甚至拿着锅盖和烧火棍凑数，除了胸前齐刷刷地印着一个海胆似的十六边形作为教廷的标志外，简直丝毫看不出正规军的样子。就凭这群人，能斗得过底下那么多死灵法师？
“窝们要进贡了，”为首的军官用蹩脚的玄朝话对轩辕翊德说道，“布要碍事。”
轩辕翊德含笑敛眸，径自退到一边，让军队先行过去。
片刻之后，整支队伍尽数走过，毕成不忿地呸了一声，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狗佣兵！”
“罢了，他们只是临时调来充数的佯攻部队，不知礼数也是正常的。”楚王又是一笑，仿佛并没有把刚才的冒犯放在心上，“走吧，待会被战火波及可就不妙了。”
沿着曲曲折折的密道爬上地面之前，思玄再三回头张望，生怕死灵法师已经突破了杂牌军的阻挡，反而顺藤摸瓜追赶上来。
“放心，除了森林中那个最危险的出口外，其他出口均已被教廷的军队封锁住，现在已是瓮中捉鳖，关门打狗，”楚王不知从哪掏出一把折扇，啪地展开，“可以说，已是胜券在握了。”
“皇兄，别的先不论，你……你为何要替教廷效命？”思玄望着出口四周荒废的田地与空无一人的村落，不禁回想起初到银沙城时见到的那些流浪儿，心里对教廷的厌恶又增加了几分。
“死灵法术至阴至邪，天下共诛之！我们若是能从中分得功劳，则不愁名不正而言不顺。如此徐徐图之，方成大业。”楚王将手中折扇一合，“此番国难，其中的是非曲直，本王都清楚，只是时势迫人，不能图一时之刚烈而误了大计。你年纪尚小，难晓其中利害，听从为兄安排便是。”
思玄默然。
三人出了荒村，跟着毕成的追踪法走了一阵，终于来到了大路上。就在这时，一辆自轨电车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思玄见而变色，随后便看见道路尽头那熟悉的城池轮廓。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银沙城此刻已全面戒严，数不尽的白衣白甲交织在城墙内外，远远望去，只剩一片模糊的白影。顺着洞开的城门朝内望，大街之上产业萧条，行人绝迹，不时有卫兵将骨瘦如柴的尸体扔到城外。穿着杂色服装的军队占据了城内的大部分建筑，现在正稀稀拉拉地出门列队，像是在等候电车的搭载。
“现在罗斯提亚各部正对银沙森林展开地毯式搜索，誓要找到那个最隐秘的入口。”楚王说着，似有似无地斜睨思玄，“皇妹在这一带住了这么些日子，应该有所发现吧？”
思玄心中犹豫之至，不知该不该透露实情。但轩辕翊德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轻声说道：“如今八方合围已成定局，幸存者若想逃跑，必从此处突围。本王并非赶尽杀绝之辈，若有皇妹之故人，尽可放他们一条生路。”
“此话当真？”
“但需是我们捷足先登。”楚王双眼微眯，轻轻摇起了扇子。
“好吧，跟我来。”思玄叹了口气，循着记忆中的路径往密林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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