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殊伸手将门扉拉开,身后的寒风将他的衣袍吹得飘起,几片干枯的树叶随风穿过门缝,打着旋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将门阖上,踏入内室的第一眼便看到上半身趴在书案上的阿瑶。
她的脸颊压在手臂上,已经酣然入梦,另一只手臂从书案边沿垂下,手指放松地打开,本该握住手里的木簪已掉落在桌腿旁。
雍殊在她身边蹲下,伸手拾起木簪,将它放回案上时,与一双迷茫的眼对上。
他身着纯黑色的绢布衣袍,布料素净无花纹,寂寂垂落于地,仿佛是她梦中的一点墨色。
阿瑶眨了眨眼睛,雍殊模糊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他的确蹲在她身前,修长的手指握着她的发簪。
她坐直身子,揉着被压得发麻的手臂,和他说道:“你回来得真晚。”
雍殊将木簪放置于她面前,而后从地上站起,他听出了些弦外之音,问:“何事找我?”
阿瑶却没有立即回答,她以手撑着下巴,头高仰起打量面前的人。
她的目光直白,坦荡中带着些许难以发现的高傲,与白日她在马车中的扭捏全然不同。
“方才你蹲在我面前,我竟然觉得很熟悉。”
雍殊的下颌微微绷紧,被宽大衣袖遮掩的手指蜷缩着紧握成拳,但很快又松开,“或许是吧。”
他的确无数次或蹲或跪在她身前,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璀璨的裙摆与漫不经心翘起的鞋尖。
阿瑶第一次认真端详雍殊的长相,“如果你不是国君的儿子,想来也能凭着相貌谋得一份好差事。”
她不难理解雍国的民众为何对他的品行如此信赖,这般清雅绝尘的贵公子,离尘世的混浊过于遥远,让人不忍用脏污的想法揣测他。
她在灯火下的眼睛微微眯起,露出几丝凶光,如果她居高位而雍殊位卑,她必然是会将他拉入泥潭的。
只是想起自己还有求于人,因此阿瑶没有将这些恶劣的想法宣之于口。
计划一瞬间在脑海中成型,顺理成章得令她感到讶异。
脸颊上传来干燥粗糙的触感,阿瑶从思绪中被惊醒,那些如今只能存在于幻想的事情一瞬间成了细碎的粉尘。她眼睛中的恶意如烟散去,茶色瞳孔无意识放大,神态露出些少被外人见到的娇憨。
雍殊用手掌托着她的脸颊,他的虎口粗粝非常,拇指亦是,此时他的拇指摩挲着她的一边脸颊,让阿瑶瞪大了眼睛。
雍殊抚摸她脸上被压出的红痕,指腹下的皮肤细腻温软,比上好的美玉更加无暇。他今晚没有与她聊这些的耐心,再次问道:“找我是为了何事?”
阿瑶收敛了心思,她将雍殊的手从脸上拿开,然后指了指对面的位置道:“坐下说。”
雍殊坐在她的对面后,阿瑶端正坐姿:“先前我答应帮助公子治病,公子虽然已许诺了我一些,但是我心仍然惴惴不安,忧虑公子病愈后将我弃如敝履。正如公子所言,你我的身份差距犹如天堑,届时公子若是不守诺,我该如何自处呢?”
雍殊掀起眼帘看她一眼,在她眼中他是逼迫她的恶人,自然也不会有信义可言。
阿瑶的身子向前倾斜了些,她认真地盯着雍殊的反应,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公子总要先予我些好处吧?”
“你想要什么?”
“先前我与公子说过一次了,在王姬的生辰宴上有刺客冲我而来。公子受国君命令调查此事,查明是前司马梁匄所为,但是我仍觉得疑云重重,我是周朝的子民,怎么会与雍国的司马有交集,竟然令他想取我性命。”
“此事确实还有未查明之处,但为安抚人心,只公开了部分幕后主使。”雍殊道。
“其他人有线索了吗?”
雍殊沉默下来,许多事情他并不想让阿瑶知晓,对他来说她只是一个旧日的影子,不该过多涉足他如今的生活。
阿瑶一时不清楚他的沉默是因为没有线索,还是不想和她透露。
她缓和了语气,劝说道:“我被牵扯其中,或许公子以我为饵,能得到更多信息呢?”
“你想让我查清楚是谁追杀你,其中是否有王姬的手笔。”雍殊凝视她期待的脸,问道,“你的记忆恢复了多少?”
阿瑶被他突然转变的话题弄得一愣,她想起了黑暗的衣箱、河流中紧握的手、女人带着墨水味道的怀抱,并没有太多有用的信息,也不值得她隐瞒。
她低头避开雍殊洞悉的目光,闷闷道:“没想起什么。”
她不想雍殊太了解她,这会让她觉得与他更加不平等。
“一切查明后,我会告诉你。”
他说的是一切结束后,意味着她目前得不到其他信息。
或许她应该寻找更多的帮助。
-
自从雍晋两国兵戎相见,姬扈便一直闭门不出,即使是雍殊回来那日,他也只是让人送来关怀的书信。
阿瑶在院子中见到他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个形容憔悴的青年人是谁,待到他脸上露出熟悉的不屑神情,她才将姬扈的名号与他对应上。
姬扈的视线上上下下打量这个步履匆匆的婢女,不过一段时间不见,她已从城门外的逃奴摇身一变成了公子殊养在内院的娇客。
他被阿瑶那身红色的衣裳刺得眼睛疼,不禁嗤笑出声。
阿瑶因他的笑声而停下脚步,她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脸上困惑的神情顿时转变为了然。
姬扈本想维持的沉稳优雅登时荡然无存,他拦在想要离开的婢女面前,怒气冲冲问道:“凭你也配嘲笑于我!?”
阿瑶讶异:“世子这话可是对我的污蔑,我何时嘲笑你了?”
他的脸涨得通红,“现如今还称我为世子,不是嘲讽难道是对我的敬称吗?”
“世子莫要以己度人,我不称你为世子,难不成要称‘雍扈’吗?“
阿瑶对这个昔日的晋国世子嗤之以鼻。本该属于他的君位让弟弟夺了去,他如丧家之犬流落到雍国,现今晋国与雍国势如水火,他这个居住在雍国的晋人便显得有些尴尬,人们以“雍扈”称之。
与姬扈的几次见面后,阿瑶对他丢了君位一事便不再吃惊了,他这目下无尘的性子,在政权稳定时尚可当一富贵国君,但现下各国烽烟不息,权力倾轧,他怎能令臣民信服追随。
“你不过一卑贱奴隶,懂什么韬光养晦等待时机,学了几句胡言乱语,便来蔑污于我,如此短视,小心他日口舌不保。”
他生得高大,挡在她面前便如山峦将倾一般,暴怒时好似那紧握的拳头会砸到她身上。
阿瑶并不害怕他的威胁:“世子不必担心我的舌头,我只知道凡伯弗宾戎人伐之,世子行走在外,还请多带些护卫,免得被俘虏后和我一样沦为奴隶。”
她说完,不顾姬扈陡然阴沉的脸色,施施然绕过他离去。
姬扈盯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胸膛中的心脏气得闷闷发痛。
他推开书房的门,发现雍殊正在书架前整理卷轴,摊开的书卷铺满书案,原本放在案上的花瓶与笔架都被暂时挪到窗沿,而窗户大开,正对着院落。
方才他们的争执皆被收入眼中。
“你就放任那个婢女对我不敬,而不惩戒她吗?”
雍殊将重新穿好牛皮绳的书卷卷起,他目光掠过姬扈仍带怒火的脸庞,道:“你若不主动招惹她,她不会如此。”
“倒是成了我的过错。”姬扈不可置信,他靠在门框上,自暴自弃道,“也是,她只是说出了其他人的心里话,我如果一一追究,难道要割尽天下人的舌头吗?”
雍殊对他的做派视若无睹,姬扈生性乐观,不会一直沉溺在过往的背叛中,他如果真的在意他人言论,便不会踏出房门了。
雍殊将架子上的书卷都摆放整齐后,姬扈端来窗沿的花瓶,他伸手从窗外折下一枝光秃的树枝,随意插在瓶中,已然忘记了方才的情绪。
姬扈一向自认是雍殊唯一的好友,现下却有些看不懂他:“你真的要将那婢女留在身边?”
“有何不妥吗?”雍殊不在意道。
“你这是明知故问!”姬扈不信他不清楚,“如果是其他人便算了,可偏偏她长了那样一副容貌,恐怕会惹王姬不喜。”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即便王姬不在意,但是那婢女值得吗?我来时恰逢雍尚离开,他是为了那婢女而来。”
雍殊望着窗外已无树叶的枯枝,她的确总能驱使他人为自己所用,即使是以前从不掺与他人利益的雍尚也为她奔走。
姬扈今天前来,是受予缇所托。
如今对他毫无讨好之意的公女派人撞开了他的家门,如进无人之境般大摇大摆地走入。
姬扈仍对她的两幅面孔感到不习惯,她无视他的憔悴面容,吩咐道:“我最近查得一事,因为还需跟进没有时间亲自和阿兄说明,你既然无事,便替我去一趟吧。”
予缇自然不缺这点时间,只是她心中密谋着其他事,担忧让雍殊看出,因此不敢前来。
姬扈转述道:“公女探知,两日前有一妇人敲响了王姬的大门,称自己是王姬的乳母。那妇人虽衣着褴褛,但观其气度不似普通人,所言有几分可信之处,然而王姬的仆从将其驱赶离开,之后又有人跟着妇人行至僻静处,举刀欲杀之。
“如今那妇人侥幸逃离,王姬正派人四下追寻,公女亦暗中派出人手,只是至今没有消息。”
雍殊明白予缇要查清此事的意图,她想以此为把柄要挟王姬,令王姬不得不支持他。
王姬的乳母?
雍殊记忆中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她与施夫人的年龄相差无几,不似王宫中其他乳母般最多只识得几个常见的文字,她通晓史书,文采斐然,据说是某一小宗家道中落后才进入王宫。
相比多愁善感的施夫人,乳母更像是薇姬的母亲,承担对薇姬的教养之责,薇姬一向很依赖她。
五年前雍殊离开洛邑时,这位乳母还待在薇姬身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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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 5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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