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到明水第三天早上起来,二姨要回家趟。
她家是中营村,离此地十来里路,说:“英子,跟姨到我家住一晚,我把家安排好,明天一早和你一块回来,再向济南找你姥爷去!”
我说什么也不跟二姨走,因为临来之前,娘给我请了一星期的假,对我千叮万嘱说:“千万不要离开你婶,如果你婶不回来了,你们没有娘了那可就糟了。”我非常听娘的话,
因为娘说得很对。二姨看我不去,就自己回了家。把儿子安排在他叔叔家里后,第二天一早又回来了。
二姨与母亲告诉舅父母说想要上济南一趟,舅父母非常反对,说:“他是什么人呢!不值得儿女见面孝顺!”但想到他们父女的血缘关系,总感到亲情大于一切。有道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父女的血缘关系是永远割不断的,最后还是放手让二姨和母亲去了。
辞别了舅父母、表哥表嫂们,母亲说:“明年我一定再来看望你们!”但阔别重逢,有说不完的话语,诉不完的衷情。母亲的表哥送出我们好远好远,最后依依不舍,洒泪而别。
坐上去济南的列车,车上人不太多,找了个座位,二姨揽着我坐了下来,与母亲小声说着话。
二姨说:“姐,咱爹在济南住了好多年了。当年嗜赌如命,还吃大烟,折腾的全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现在摇身一变,居然成了什么工人,政府还给他分配了工作,在济南灯具厂干活。以前听济南做买卖的人回来说,他又在济南成了家。我要去找他,舅舅不允,没有去成。结婚以后,你妹夫是在济南厂子干活,我背着舅父去找了他。我跟他吵着要姐姐,你不知她说什么,他说:你姐早死了!气不气人!他又找的这个后妈,从十九岁就跟着他,只生了一个女儿,今年十八岁了,在纺纱厂工作,今年也找对象了,对象叫杨杰。姐你算一算,爹没卖咱们以前就已经有了这个女人,爹嫌母亲净生闺女,想另找个生儿子的,但只生了一个就没再生。馋儿馋得从孤儿院里领了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养到十**岁,给他说上对象结了婚,婆媳常闹意见,合不来。有一天爹上班没在家,后妈领着女儿走娘家也没回来。等天黑到家中一看,家中的器具东西让儿子拾掇了个干净,用大车拉着搬了家,从此不知去向,把爹气了个八开,这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母亲听到这里,长叹一口气说:“这就是命啊!我在英子下边生了个儿子,满月天被鬼子的飞机吓出惊风来死了。从此
接二连三地生闺女,一家人都嫌,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二姨说:“姐,你别嫌!女儿更孝顺,你有这四个女儿老来一定掉不了地下,一定差不了,你光等着享清福就是。”
说着,不觉四五站已经过去,下一站就是济南。下车后二姨领我们去了藤子床厂看了二十多年未见面的大舅。父女见面又是一番辛酸苦楚。吃过中午饭,母亲大舅家的大孙子用三轮车把我们送到了姥爷家附近,我们自己走到了他家。叫开门后,姥爷还没下班,只有后姥娘一人在家。在纺织厂上班的三姨好几天回家一次,今天也没回来。姥娘只认识二姨,不认识我们,说: “这是谁?”
二姨没好气地说:“这是我姐,我爹以前没跟你提起过吗?我爹卖了我们娘仨的钱都给谁享用了?难道你不知道? ”
后姥娘说:“你爹没有提起过,你还有个姐姐我一点也不知道。”
这时屋里一派尴尬的局面,谁也不再说话。
不一会儿六点多姥爷下班了,一进门把电灯拉开,看到我二姨一脸怒气,又看门后面我母亲怀抱四妹抽抽搭搭的哭泣,他一眼就认出了母亲,说:“是不是秀?”
母亲这时哭得更说不出话来。二姨开了腔说:“你还认得你闺女!你不是说我姐死了吗?解放四五年了,你为啥不把我姐找回来?我在我姥姥家没受多少苦,你知道我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
姥爷说:“当时被赌徒逼得无奈,光知那太太是去寿光,但听他口音又不是寿光人,当时我也没敢细问。我看她人还算和气,临下车我叮嘱她要好好看待孩子。后来我有心去找她,但我向哪去找?以前年轻时所做的事,别再提了,我心里难受,谁也对不住,都是爹不好,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姐,让你受罪受苦了。”说完后,也神情黯然,颇有悔恨之意。
二姨又说:“你嫌我妈不给你生儿子,把我娘俩卖到滨州,我这个母亲咋也没给你生儿子?”
这时,后姥娘在一旁有些坐不住了,说:“我领孩子出去听洋戏去,你们爷们说话吧!”后姥娘领我到了大门口。
我说:“姥娘,你自己去吧,我在院子里玩。”
姥娘出去后,二姨生气地一下就把大门关了。
这是一个四合院,北上房是主人家,东厢房是一户人家,正在做晚饭,北房也在吃饭。姥爷家住在西厢房,两小间。
我是第一次看到电灯。各房里都亮着电灯,天井院内也有电灯,明晃晃的如同白昼一般。不一会,北房和东房两个十来岁的孩子来到院内电灯底下玩着扑克牌,我也是第一次见这玩意,把我羡慕的不得了。
我说:“让我来看看行么?”
其中一个孩子说:“行,咱们三个来牵驴的!”
我说:“我不会,我只看看,你两个来吧!”
我看到一共五十四张,红桃黑桃梅花各十三张,那方块也一定是十三张了,红的黑的花红柳绿的好玩得很,还有正副司令。我回家后也用厚纸片剪成方块,模仿着扑克的样子,用笔画上号数,与同伴们一起玩,好奇得很。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咱们这地方才有扑克牌,这已是司空见惯了。
我人在院子里,但心在西厢房里。又听到二姨连珠炮似地说:“你眼馋儿子,领了人家个孩子当义子,养大后还给娶上媳妇,人家为啥趁你不在家,偷偷地抢着你的全部家产逃走了,你落了个人财两空,这是报应。你想割人家的肉贴在自己身上,能贴得住吗?”
姥爷一边咳嗽,一边带着悲戚的声音说:“都是爹不好,都是爹不好!从小让母亲娇惯坏了,长大后毛病难改,还是**好,给我改掉了赌钱的毛病,并给安排了工作。想起过去,真是悔恨交加,无地自容,对不起孩子们。”说着不住地咳嗽起来。
又听到母亲说:“二妹,别说了,都是旧社会赌博成风,爹也是被迫无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清楚地记得爹临下车时的一句话,孩子命苦,你要好好看待她!爹也是这么大年龄了,身体也不好,还有痨病,一住不住的咳嗽,以前的事就别再提了!原谅爹吧!”母亲忠厚老实,而且内心和善软弱,半生没得到母爱,现在能见到父亲,也还算幸运,早把以前的恨忘掉了。
这时,听到叫门声,我把大门打开,是姥姥回来了,手里提着饭菜,叫一家人用饭。姥爷还不住地咳嗽,哭得眼睛红红的,一家人悲喜交加,饭都吃得很少。
晚饭后,姥爷领着我在大街逛了一圈。济南的夜晚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马路两边净是摊位,卖什么的都有,使我眼花缭乱,大饱眼福。怕我走失,姥爷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最后还给我买了些糖果回了家。
第二天,姥爷请了一天假,带我们逛了大明湖、趵突泉、金牛公园等。使我这个穷乡僻壤的孩子大开眼界,并学到了好多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事情。不知不觉三天又过去了,大娘给我请了一星期的假,我吵着要回家,生怕耽误功课,但母亲没住够,仍依依不舍,早把以前的怨恨忘得一干二净。看到父亲年龄大了,又有气管炎,更是放心不下。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没有办法,孩子还要上学,只好忍痛割爱,同二姨一块儿回来了。临行前姥爷说:“到家后来个信,以免挂念。 ”
坐上济南通往青岛的列车,到明水车站,二姨下了车,说:“姐,我以后去你家,看看那俩外甥女和你们的家。”
母亲说:“以后我每年来一次,下次来到你家多住几天,望多来信。”说着,车已开动。我们从车窗远望,直到看不到二姨的背影为止。
到家后,是叫我大爷家刘玉相大哥写的回信。信写好了,写地址时,就是不知道门牌号数,大家干着急。
我问:“什么是门牌?”
大哥说:“就是大门口上方钉一小方牌,写着号数,一户一个。”
我说:“我知道是69号。”因为我抱着四妹出来玩,怕走失,看到每个大门上的数字不一样。胡同东边是单数,西边是双数,我就记了下来。我不知啥叫门牌,居然用上了,我真没想到这是意外的收获。
回家以后,常常与他们书信来往,母亲二十多年的夙愿,终得以偿。
妯娌、嫂子问起走娘家的经过,母亲总是笑脸回答。从此,她脸上总是常带笑容,似乎放下了多年积聚的心事,干起活来也格外有劲。上坡干完活计工分时,以前名字叫王明秀,回来后也已改成杨明秀了。从此,一年一次走娘家,风雨无阻,从没间断,直到去世。
水有源树有根,母亲在有生之年,苦苦眷念,苦苦等待,最后总算寻到了根,找到了本,见到了阔别多年,日思夜想,生她养她的亲人和故乡,了结了一生的夙愿。她应该是生而满足逝而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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