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国公徐昊乘着八人抬的青绸官轿回府，轿身微晃，帘外市声如潮，皆不入他耳。
他闭目养神，指尖在微凉的翡翠扳指上缓缓摩挲，脑海中反复推敲皇上的每一丝神情、每一句措辞，试图判断晋元帝是当真打算给褚霁赐婚，还是只是试探他们的。
直至轿子稳稳落在府邸那威严的兽头大门前，车夫唤了声，他才缓缓睁开眼。
陛下没有理由不给汝阴王赐婚，就因为一个如今只是布衣商贾的罪臣之女？就算是王爷再喜欢那女子，给个侍妾之位都已经是破天荒的了，侧妃和正妃总是要物色人选的。
他这般想着，心里的疑云散去不少，若是如此，这便是个往汝阴王身边安插眼线的绝佳机会。
石道两侧的海棠花开得正艳，粉白的花瓣落了少许在青石板上，也无仆从立刻打扫，显出一种自然的静谧。
徐昊的皂靴踏得花瓣儿四处飞散，他径直穿过层层仪门，边走边交代道：“去请夫人来书房。”
不过片刻，环佩轻响，裕国公夫人王氏便袅袅而来。
她身着藕荷色杭绸褙子，下系月华裙，头戴赤金点翠的昭君套，仪容端庄。王氏出身豪富，眉宇间带着惯常的、于内宅中历练出的精明。
见书房内气氛不同往常，她挥退贴身侍女，亲手掩上那扇沉重的花梨木门，方轻声问道：“老爷这般急切唤妾身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妾身周旋一二？”
徐昊示意她近前，目光扫过窗外庭院中那株开得正繁盛的两色桃花，沉声道，“陛下有意为汝阴王择选侧妃，且开了金口，允臣下举荐。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汝阴王府如同铁板一块，此乃天赐良机，不容有失。”
“可嫣儿这丫头一门心思都扑在方戚身上，如何愿意嫁入王府？”
“糊涂！”徐昊微怒，“方家覆灭，她打算这辈子都不嫁了吗？嫁入汝阴王府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更何况她若能服侍汝阴王身边，于国公府也是一大助力。”
王氏虽心疼女儿痴心一片，却也明白此事紧要，便附和道：“老爷说得是，只是嫣儿那......”
“你便照实说，有什么不满只管让她来找我。”他略顿一顿，“刘文正那也推了个人选，永昌侯家的三小姐，我明日便将这俩孩子上书陛下，你也递个牌子进宫，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在太后跟前替嫣儿美言几句。”
“永昌侯家三小姐？”王氏顾虑，“众人皆知这永昌侯三小姐容貌昳丽，有倾城之姿，更难得的是通晓诗书，胸有丘壑，性情又温婉柔顺，若是一并举荐了她，咱们嫣儿可落不到好。”
徐昊不以为意，“永昌侯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仗着先帝恩典混得的一个有名无实的侯爷，那三小姐再出众又如何，陛下若是有意要扶持褚霁，不会不知道裕国公府才是他最大的助力，何况咱们嫣儿也不差，不必妄自菲薄。”
王氏柔声道，“老爷自是算无遗漏，妾身多虑了。”
徐昊微微颔首，眼中算计之色更浓，“不止太后处，凡与你交好、能时常入宫请安的诰命夫人，如平章政事刘夫人、枢密副使孙夫人等人面前亦可不着痕迹地多多美言，务必让陛下觉得，此乃众口一词的公论，是闺阁中自然流传的美誉，而非我徐家一己之私见，方能真正取信于上。”
王氏乃世家出身，于这贵妇间的言语机锋最是熟稔，当即心领神会，笑道：“老爷放心，妾身省得。”
“老爷.......”有下人恭敬但略显拘谨的声音响起，“右相车马在府外，说是要见国公爷。”
徐昊惊了一惊，康化与自己素无私交往来，怎么会亲自登门，必是有所求，联想到赐婚的事，他心里有了底，一时底气也足了些，不过仍是不敢怠慢，吩咐道：“带路，我亲自去迎。”
待徐昊到了门口，康化已经下了马车，脸上却不见不悦。
“右相亲临，有失远迎。”徐昊拱手，语气不见多少谦卑，单论身份，他国公的身份并不逊色于右相，只是康化这个右相实在做得过于手眼通天了，即便是他也得敬着两分。
康化难得没摆架子，“徐公这是折煞本官了，是康某冒昧登门，合该是我道歉。”
“不敢，康相既来了，便进府喝口茶吧。”徐昊在前头引路，“只是这府里的茶比不上康相府里的名贵，别嫌弃则个。”
“徐公过谦了。”
两人步至后花园的一处赏花楼阁，早有侍婢燃好了熏香，如流水般地摆上各式茶点。
徐昊命人沏上来岁进贡的雨前龙井，笑容热络，延客入座，亲自执壶为康化斟茶，“康相今日怎有闲暇光临寒舍？可是有什么指教？”
康化呷了口茶，赞了声“好茶”，便将那官窑青瓷茶盏轻轻搁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不瞒国公，本官今日前来，实是有事相求。”他稍作停顿，观察着徐昊的神色，“听闻陛下有为汝阴王物色侧妃的意思，且有意听取徐公举荐。徐公深得陛下信重，想必在此事上，颇有发言之力吧？”
这老狐狸，徐昊心中冷笑，果然为此而来，他本不欲让康化得知此事，其势大，若是让他将人塞进汝阴王府岂非如虎添翼？没想到他的耳目如此通透。
他捋须笑道：“陛下慈爱，体恤王爷后宅空虚，我等做臣子的，不过是为君分忧，提供些浅见罢了，康相对此事，也有兴趣？”
康化叹了口气，“说来惭愧，本官与王爷之间因一些见解不合，近来似乎生出些许嫌隙。王爷年轻有为，又颇得圣心，老夫是既钦佩，又深感不安呐。”他话锋一转，目光恳切，“听闻陛下有此意向，徐公又能在此事上说得上话，本官也就厚着颜面，想请国公爷帮一个忙，亦是成全一桩可能化解干戈的美事。”
“哦？康相但说无妨，若老夫力所能及，定不推辞。”
康化身体微微前倾，“老夫膝下有一小女，年已及笄，容貌虽不敢称绝色，但也算娇艳，幼承庭训，蕙质兰心，且通书史，明大义，实为女中秀才，堪配王府。老夫想着，若能借此机会，让她有幸侍奉王爷左右，或许能稍稍弥补先前那些许不愉快，亦是她的造化。”
徐昊闻言，心中着实一惊。
康化这老贼，竟舍得将宝贝得不得了的嫡次女当作筹码投出来，分明是被逼到了绝处，意图借联姻来缓和关系，甚至妄图在汝阴王身边安插耳目。
又想想自身，谁又不是这般，若有得选，他也不愿意叫嫣儿嫁入那虎狼之地。
他面上慢慢蓄起为难之色，沉吟道：“这…康相爱女之心，老夫岂能不知？只是陛下虽广开言路，然候选淑女众多，皆是高门贵媛，才德兼备，老夫纵有此心，怕也是耳边风罢了，难以左右陛下与王爷的想法......”
康化似早已料到他会推脱，饮尽杯中的茶水后，拍了拍手，随从立刻抬进一楠木箱子。
徐昊隐蔽地打量随从的神情，能看出这箱子应该是颇有些分量，他笑了一下，“康相这是做什么？我国公府还不差金银这点俗物。”
“徐公看看再拒绝也不迟。”康化抬了抬手，随从立即奉上一份礼单。
徐昊被康化这话勾起兴趣，目光落在那份礼单上，上面虽只寥寥数项，却件件惊人。
城西芙蓉街十间临街铺面的地契、京郊两处带温泉的皇庄地契、甚至还有江南三处年年丰产的桑园……这份薄礼，其价值已远超寻常金银珠玉，这些利润可是源源不断的。
徐昊心念电转，瞬间权衡利弊，他本不欲让康化插手此事，更不愿让其女抢了嫣儿的风头，但此刻康化亲自上门，给出的价码丰厚得惊人，几乎无法拒绝。
他故作沉吟，手指在那份沉甸甸的礼单上轻轻敲击，仿佛内心经历激烈挣扎，最终才缓缓叹出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决心：“唉，罢了罢了，老夫便拼着这张老脸，在陛下面前尽力一试，只是天意难测，圣心独断，最终能否如愿，老夫实在不敢担保。”
康化闻言，脸上笑容加深，拱手郑重一揖：“有国公爷此言，老夫便感激不尽。”
打发走了康化，王氏从屏风后走出，看着桌上的楠木箱子，有些心动，“老爷，当真要帮右相吗？”
徐昊嘴角噙起一抹冷笑，轻哼一声，“想借老夫的梯子登天？只怕他女儿没这个福分。”
“老爷的意思是.....不帮？”王氏疑问道。
“帮也不帮，这份厚礼我收下了，他女儿的名字，我自会添上，只是……”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听闻康相这位千金，自幼体弱多病，似乎命格上也有些妨碍，若是入了王府，只怕非但其自身无福消受，更恐于王爷安康有碍啊。”
王氏聪慧，立时便明白了主家的意图，“老爷这手果真是妙，天家之事，关乎国运，岂能不慎之又慎？命理玄学之事，虽看似虚无缥缈，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是真有妨碍，确是不宜入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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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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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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