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野，你命真好！”
我已经记不起这是第几个人对我说这句话了，我听习惯了，也信了。
我为何幸运呢？
有人说是因为我出生之后爸爸的水泥厂开始如火如荼地发展；有人说是因为在传统中式家庭里我作为女儿却能被父母偏宠；刚才说我命好是因为我十五岁茅塞顿开，从一个全科从来不及格的“练废的小号”在进入全县最差的高中以后摇身一变，成了全县联考的第一名。
“我就说这孩子聪明，小时候就是不爱学。”
“那可不，阿野打小脑子就活泛，可比她姐姐强！”
隔了十五年，我忘记第一句话是谁说的了，只记得是长辈。第二句话是那位长辈的妻子说的，我依稀记得她的模样，年纪不大脸颊却凹陷，脖子里戴着金链子，挺粗的，但也遮不住后脖颈的瘀伤。她说的话我很不喜欢。
家人多年的偏宠让我有些骄纵，我喝了一口水抬头望着她：“我比我哥强，也比你儿子强，不用强调我的姐姐。”
男孩子是家中下一代的“掌权者”，是不可以成为处于下风的对比对象的，而女孩儿们就是天然的拉踩对象。
我是家里最受宠的孩子，爸爸的溺爱确实让我养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对没有分寸的亲戚是这样，在以后的日子里还是这样。在家庭中生活的十多年里我肆意妄为，活得潇洒爽快，却从未想过命运的馈赠标价几何。
“是比两个哥哥成绩好一点，”妈妈笑着把鱼筋夹给了我，“不过我们家阿野成绩好不好无所谓的，这几年我们从来不逼她学习，我们只希望阿野过得开心，太累不好。”
看着长辈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我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对亲戚是来借钱的。
这个寒假和以往一样热闹，爸爸总是会在年关前尽量结束大部分工作，既要带我置办年货，还要抽出时间在家待客。这个寒假又和以往有一点不同——对我的夸奖从伶俐可爱变成了聪明上进。
不用出门的时间我大多在自己房间里听着音乐预习下一学期的功课，和其他“乖学生”不太一样，我不愿意去辅导机构，也不愿意找老师补习。老师是上位者，我讨厌站在上位者的视线下。
大约在除夕前三五天的样子，家里来了一位我比较熟悉的客人。
“咚咚咚……”
在得到我的应答声后妈妈推开了卧室的房门：“阿野，张叔叔来了，出来和张叔叔打个招呼吧。”记忆里妈妈的声音总是很温柔，从来不会催我起床，但是晚上会告诫我不可以关灯看电脑。
我从床上翻身下来，拽了拽衣襟，整理了一下头发，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去了客厅。
“张叔叔好！”我乖巧地弯着腰问好，在学校我喊他张主任，学校总是要求学生要弯腰向老师们问好。
“阿野也好呀！寒假作业多不多呀？”
“不多，快写完了。”
张主任和爸爸说着我上学期的成绩很优秀，爸爸只说是侥幸而已。他们的谈话着实有些无聊，后来他们说的我就听不懂了。我只能装作乖巧地坐在一边看电视。
电视里在放《士兵突击》，许三多问：“班长，够五十个了嘛？”我惊叹于许三多的坚韧，我喜爱所有有着美好品质的形象，尤其是有毅力的人。我是一个没有毅力的人，我从来不为任何东西、任何事情坚持，没有坚持的目标。后来，我总是会想我人生失败的原因是不是就在于我没有对任何事物的执着。
席间我吃得开心，张叔叔是我喜欢的那类人，夸得恰到好处，被夸得尽兴，且不尴尬。但是这顿饭让我改变了看法——张主任是一个爱告状的大人，我不喜欢了。
妈妈端上水果后，我把放着草莓的那一边转到张叔叔面前，但是一分钟之后我就后悔了，他实在不配吃甜甜的草莓！
“阿野不仅成绩优秀，长得也俊俏。”听到样貌被夸奖我也是十分开心，在认知不健全的阶段，很容易把夸赞样貌当作称赞。
父母对这突兀的夸赞不解，张叔叔立刻给出了答案：“怕是学校里会有男生动歪心思呢。”
他说的是平安夜的事情。
对了，忘记说了，还有人说我幸运是因为在情窦初开的年纪，我拥有了热烈真挚的爱。十六岁还不明白什么是爱，好像被许多人羡慕就是被爱了。
平安夜的晚自习张之扬逃课了。
晚自习的第一个课间、第二个课间他都没有来找我，第三个课间我去办公室路过他的班级时透过窗户也没有找到他的身影。
我在班主任办公室交下周一升旗仪式的演讲稿时，听到旁边张之扬的班主任在说他又逃课了，还有其他几个人，都是他的朋友。
他逃课了没有告诉我，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在做什么，我隐隐不安。不是担心他会出意外，也不是担心他逃课被告知家长会被骂，而像是豢养的小鸟没吃我准备的虫子，偷偷在地上捡了果实，是没能掌握住一切的不安。
我回教室时张之扬的班主任正要去网吧抓逃课的几名同学。
他的班主任在网吧应该是抓不到他的学生了。
刚走到教室门口我就遇到了气喘吁吁的张之扬。还没来得及问他去了哪里，其实我也不会问出口，他就拉着我的手向教学楼侧边的楼梯跑去，那边的楼梯是可以上天台的。早在两个月前，锁住最后几阶台阶的小门上的锁就已经被我们撬开了。夏天的晚霞红得像火，我们总爱偷偷跑去教工楼二楼的平台看晚霞，后来一群人不满足看二楼的风景，大着胆子提出去楼顶天台。
我大致猜到了他逃课的原因。那时候很流行过洋节，平安夜算是个特殊的日子，他还没有送我礼物。我想，应该是带我去天台送我礼物的。我很信任他的爱。
少年的爱太热烈了，寒冬的天台上刮着呼呼的北风，料峭的寒风把楼梯通向天台的门吹得吱呀吱呀得响，整个人却还是被少年的爱烘得暖暖的。
张之扬指着天空，激动地喊：“你看！”
是孔明灯，是缓缓升起的孔明灯。月光皎皎缓缓流淌，天灯烈烈摇摇晃晃。不远处的操场上百只孔明灯鱼贯而出，不一会儿空中火光摇曳。高悬的孔明灯与青云端的一斜弯钩作伴，铺成了一卷繁星伴明月的画。
孔明灯还在源源不断地升起，灼烧着浓稠的黑夜。我们安静地伫立在天台看着他为我造的一场浩瀚星空，直到楼下有同学大喊了一声：“快出来！有孔明灯！”
不一会儿整个学校都闹哄哄的，有的同学趴在窗户上，有的站在走廊上，有的跑去了楼下。闹了十多分钟，直到所有班级的班主任都赶来后学校才又变得安静，但是并不平静。
学校的贴吧像是一锅沸腾的开水，都在说着今晚的“盛况”。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总是逃不脱事件的“男主角”和“女主角”。有的说是张之扬要表白了，有的说这是张之扬在宣誓主权，有的在说张之扬和卫野哗众取宠，最多的呢，当然是说羡慕卫野啦。
事实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天气不好，天上星星太少，而我爱看星空，张之扬希望让我在这个夜晚能看到星河璀璨，仅此而已。
老师们很快把在操场上放孔明灯的八十多名同学带了回来，人太多，办公室也站不下，几乎所有的高一班主任都站在一旁，先是陪着自己的学生挨骂，等校长走了以后将学生各自领回班级，再把学生臭骂一顿。
十多岁的孩子最讲义气，任凭班主任老师怎样威逼利诱都异口同声，坚称就是自己想放孔明灯，没有任何人组织。
可是这些事哪里能瞒得过多年来一直和青少年斗智斗勇的老头呢，最后并没有任何一位同学受到处罚，只是校长告诫张之扬不要影响其他人。
其他人是谁呢？
自然是我了，是年纪第一的卫野，是近些年最优秀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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