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秋风送悲

在得知木恒出事的次日,东殿内的世子妃江氏便投缳自尽。只留下一个长子木景琪因还年不满三岁,未受牵连,只是踢出族谱,废为庶人,交由乳母带走,不得再入云南。

镇南王妃李氏为子引咎,自请下堂。镇南王顾念多年夫妻情分,并未废除其妃位,只是在城外山上修建了一座悲母庵,许李妃在此带发修行。

李妃所出子嗣,已经出嫁的两个女儿皆在几天之内因病暴毙,小儿子木恬虽未成年,但还是被勒令提前搬出中院,与贴身奴才们搬入东院春禧殿居住,非令不得外出。

同年冬,元帝复辟,改年号为元德。

镇南王府思为朝廷分忧,从元德年起不再向朝廷请拨镇南军军费,反而每年向朝廷贡银三千两。

元德帝欣慰,遂使镇南王木应年兼领云南巡抚一职,统布政使司、按察司、都指挥使司三司。

就这样,在镇南王木应年的带领下,云南靠着镇南军的武力威慑在实际意义上彻底脱离了朝廷的控制,以近乎独立藩属国的形式维持着和周朝的相对和平。

木恬短暂的快乐生活,就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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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恒出事的当天正是中秋,李妃在西院飞鷉楼内精心布置了一场家宴。

镇南王的四个还未建府的王子和六个尚未出嫁的王女,侧妃皇甫氏,金、胡、蒋三位夫人,外加世子木恒都来了,整个王府里有头有脸的主子们大都聚集在了楼中。

中秋佳节是团圆之日,是李妃和木恒母子少有的能和镇南王同聚乐饮的日子,李妃每年都会花费心思,尽量让家宴热闹妥当。

可尽管李妃已经竭尽全力,现场的气氛还是欢闹中透露着一股微妙的隔阂,木恒面带笑容的与诸位庶母互相敬酒饮酒,又在酒液入口前悄悄的将试毒的银针收到掌心。

只有年纪尚幼的孩子们,还是天真无邪的嬉笑打闹。

木恒带侍卫来了,他的父王木应年也是。

木应年身旁的侍卫长是木恒内卫的师傅,两人关系亲如父子,此刻也只是跪在各自主子身旁,或是递酒或是布菜,始终没有眼神交流。

酒过三巡,年幼的王子们和王女们到了回去的时间,蒋夫人就把他们都带回了中院。

宴会的氛围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秋季寒凉的夜风隔着薄纱吹进飞鷉楼内,将美酒带到众人脸上的一股子热气也一下子吹散了个七七八八。

在场的人就只剩下稍长的王子和镇南王的妻妾们。当然木恬选择留了下来,因为他是母妃的儿子,是大哥的小弟,直觉告诉他今天晚上到天亮之前,他都应该留在这。

镇南王忽然提出想抱抱他的大儿子。

“恒儿啊,为父老了。不想再看你和你的兄弟们争斗了。”

“帝位正统,说到底的跟我们为人臣子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无论元帝治下还是建业帝治下,我都还是周臣,只要我还是周臣,我就得替大周千千万百姓守着云南这片大山。”

“我不愿看到因帝位正统之争而导致镇南军起乱,这就如了南麓人的意,动摇了大周的江山。”

“兴亡更替,天下之苦啊……”

木应年从主位上起来,在众多妻妾儿子面前走到木恒身旁,轻轻了抱了抱他。

父子二人已经许久没这么贴近过了,木恒不敢相信自己和父亲还有能拥抱的一天,他迟疑了许久才敢伸出手,小心翼翼的还抱了回去。

他感觉到木应年没有贴身穿着软甲,精美的华服袍子下也只是个干瘦的老人而已。

“恒儿啊,你有统军之才,也有治政之德,这一点,我当着你的兄弟和他们的母亲我也敢说,他们不如你。”

“如今我老了,只有把云南交到你的手里我才能安心。南麓人盯着我,就等我为了帝位正统一事跟你翻脸,等着我镇南军自己起乱子。可我偏不叫他们如愿!”

“我木应年戎马一生,平定大小战祸无数!他们以为我老了就会在这最要命的地方栽跟头,可我倒要让他们看看,我是老了,但还没昏聩!”

“我准备上表朝廷,叫你来总览镇南军军务,代兼澄江府总兵。在我老死之前,我会帮着你,把镇南军完完整整的交给你。”

“只有一点,求你不论政见,善待你父王的老部下们,他们跟我戎马半生,莫要让他们晚景凄凉。”

木恒的泪水在恍惚中悄悄沾湿了衣裳。是啊,他曾经也希望自己是个农夫的儿子,那样就不必在中秋佳节逼的自己的老父当着妻儿的面向大儿子交代自己的晚年。

也不必看着他的母亲为了父子不和年年伤心,一年一年的哭干了泪水,熬白了头发。

可惜他不是。

“恒儿啊,为父许久都没跟你同席而饮过了。你到为父的席位旁来,咱们父子二人再痛快的喝一场吧……以后也许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李妃听不下去了,忙跑上来拉着木恒和木应年往主位上走。

“会有的,会有的,今年聚过了,明年中秋妾再操办。王爷不嫌弃妾办的不好,妾就年年都操办下去,咱们一家人年年都还在一起。”

这个一家人里不包含木恬,李妃好像忘了她的小儿子。

但木恬并不难过,父王对长兄的慈爱和倚重打消了他心中最大的一朵乌云。

他曾以为父王是因为不喜长兄总是和他争吵,才疏远自己和母妃。现在看来,父王连军政大权这样的事都愿意迁就自己的儿子,那他们之间还有什么是说不开的呢?父王和自己之间又还有什么事说不开的呢?

好日子总会来的。

木恒被拉出了他内卫能保到的范围之内,中秋家宴当然不能光明正大的带内卫进来,他的内卫打的是侍宴奴才的幌子。

侍宴奴才是不能进入镇南王席下一合之内的,如果木恒被拉过去,只要他的内卫不当场翻脸拔刀,就很难在高手环伺的镇南王身边保着他的主子。

他焦急的望向木恒,木恒却在袖子下打了个手势叫他不必担心,退下。

至少让他再跟父王饮一杯酒吧。

父子二人在主位落座,李妃在一旁给他们倒酒,这一刻,他们好像真的就是寻常的百姓一家,相聚在中秋佳节这个团圆的日子。

在这一瞬间,李妃是幸福的,看着他们的木恬也是幸福的。

然后,转瞬之间,木应年忽然发难捅了木恒一刀。

血在刀拔出来的一瞬间喷涌而出,喷了正在给木恒倒酒的李妃一头一脸。

木恒内卫马上吹响一直含在嘴里的响片,楼外涌上来数十个黑影,霎时间乱箭齐飞,刀影狂闪。

闵渊飞一样的从奴才们等候参加宴会的主子时呆着的静厅钻进来,护住已经吓呆了的木恬滚到桌子下藏好。

他把木恬卷在衣服里,尽量不让他看到任何东西。

可木恬还是看到了,他扒开闵渊衣服的一个角。

他看见大哥的内卫跟父王的侍卫长厮杀到一起,看见自己的父亲抓着软趴趴的大哥跟涌进来的世子党说大哥已死。

看见觉得大哥已死的世子党大乱阵脚,有的人直接当场转身逃去,看见大哥的内卫在和自己师傅厮杀的间隙被一根弩箭射断了脖子,当场毙命。

他看见倒在地上的大哥还在喘气,顺着大哥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去,母妃满脸是血,呆坐在地上。

天要下雨,一开始只是两滴雨滴,然后马上倾盆而下,骤起的狂风吹灭了飞鷉楼内所有的蜡烛,乌云遮蔽月光,楼内刹那间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一片乱局中只能听到如瀑布般的雨滴击打瓦片声,刀剑相击声,喊杀声,重物落地声,怀抱着木恬的闵渊透过胸腔传来的如同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忽而雷光乍现,楼内又一瞬间如白昼般通明,独坐在席间独自饮酒的镇南王看不清表情,被鲜血染成红色的刀摆在桌上,刀身反射的雷光也如血一般通红。

闵渊发现了自己的袍子被掀开一个角,又死死的盖了回去,木恬的世界从此刻变得一片漆黑。

唯有姗姗来迟的炸雷声,充斥着木恬的耳膜。

这才是南麓国人眼中熟悉的镇南王。

当妻杀子。

为了取信敌人可以置自己和满堂妻儿的性命于危难之中。

可以为了将权利收拢导致的镇南军内的混乱控制在最小限度,不惜在中秋夜宴这个所有人都毫无防备的节骨眼对自己的大儿子悍然出手。

接下来他会像咬住敌人咽喉的虎狼一样,用力撕咬直至他的敌人咽下他们人生中的最后一口气。

木应年此人,向来如此。

是木恬认识他太晚了。

等木恬再次醒来,他就已经在春禧殿内了。

闵渊告诉他,大哥没死。

木恒运气很好,被捅的地方不是要害,他只是受了重伤,现在被圈禁在府内某处。

木恬和他的贴身奴才们都被赶进春禧殿软禁了起来,万幸的是镇南王目前还没有要拿他这个十岁的小孩开刀的打算。

府内具体发生了什么闵渊也不清楚,春禧殿附近不常通人,得到每次外边的奴才送粮米来的时候才能短暂的说上两句话,问问外边是什么情况。

他受惊吓过度发了高热,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

镇南王请府医来看了一次,给木恬开了一些安神的药汤,此刻闵渊正煎好了端上来。

木恬有些挑食,尤其不喜欢酸苦的东西,闵渊怕他醒来后吃不进去药汤,就用新发下来的春禧殿侍卫长袍服上的银腰带扣给木恬换了一罐子红糖。

没错,木恬没有犯任何罪,所以他名义上只是提前搬到了东院春禧殿居住。

他们这些被赶来春禧殿伺候的奴才侍卫们也都荣升一级,从平头王子的奴才侍卫变成了春禧殿的奴才侍卫。

这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虽然王子的份例都被克扣的没剩什么了,但他们至少都还活着。因为他们是属于木恬的奴才,而不是属于鸾仪殿的奴才。

鸾仪殿的奴才们现在都已经横着被拉出了王府。

闵渊把红糖块热水化开,刚想端给木恬,就见木恬什么话也没说默默的自己喝完了一整碗药汤。

“小主子不喜酸苦,口中一定难受,喝两口红糖水解解苦吧。”

“阿渊,我们没有以后了,对吗?”

木恬烧的面色潮红嘴唇虚白,眼睛里也没有了以前那样狡黠的星光。他在问闵渊,可语气不像询问,更像是一句陈述。

闵渊无法安慰他。

面对这样的人伦惨剧,再多的安慰也只会徒增心伤。

闵渊也无法向木恬保证以后。

仅仅是换来眼下手中的一罐红糖,闵渊就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腰带扣只有一个,下一次又想换点什么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他能做的,也只是递给小主子一碗红糖水了。

“柏儿,喝一口糖水吧,是甜的。”

木恬看着眼前精致的白瓷碗,忽然愤怒的暴起,一把打翻了闵渊手中的瓷碗,把勺子狠狠的丢向闵渊的额头。

“不准再叫那个名字!我叫你不准再这样叫我!!”

“…………是,主子。”

从这天开始,木恬的性格变得喜怒无常,越发的暴躁。

其他奴才们都躲在东跨院不愿接近,剩下几个愿意接近的在被木恬打伤后也不再管他。

他像一头浑浑噩噩的野兽一样,每天醒了就吃饭,发狂发怒,殴打来照顾他的闵渊,然后睡觉,醒来后重复前一天的日程。

他不再信任何亲密关系,坚信闵渊总有一天也会和奴才们一样离开。

他难以接受这一天的到来。

于是乎他变本加厉的虐待闵渊,罚他跪着,用木板凳丢他,扯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按在墙上,发起狂来不管不顾的掌掴他。

他想这样把闵渊打走了,闵渊就不是丢下他走的,就没有人能再背叛他对亲情的渴望了。

他就自由了。

可每到雷雨交加的夜晚,木恬又总是要自己一个人躲进被子里,想象自己还在闵渊的袍子底下,想象自己牙齿咬紧摩擦的声音是闵渊的心跳。

这个时候闵渊会一言不发的钻上床来,把他连人带被子抱进怀里。他不会挣扎,就当自己外边的只是被子。

他会抱着被子默默啜泣。

他就这样在暴怒中挣扎了两年。

直到元德三年。

这年,三王子木恍坠马重伤,经查是他当天所骑的马匹,马镫被人拆了一根铁钉,就因为少了这一根钉子,马镫在木恍策马狂奔的时候忽然断开,致使他从马上跌落,摔折了背脊。

这匹马是镇南王府准备的。

镇南王大怒,当即下令将当天接触过马匹的和负责管理马厩的奴才全部处死。

闵渊是春禧殿里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在府中的闵姨娘托人冒险给他报信,告诉他——他父母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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