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治五年,七月上旬。
蜩螗盈天。
红藤院里胭脂水粉缭绕不绝,但雅间内却是空荡荡,只留晏珹慵懒倚在软榻上,手中捏只精巧玉佩,凝神瞧着。
忽地,外头起了喧闹,闻其中掺杂些声音尖厉似黄门,晏珹蹙眉,心思一动,手转宽袖将那玉佩藏于腰间。
再抬眼已神色如常,见房门被推开,几名宦官鱼贯而入。
宫内常年焚的沉香厚重冷冽,瞬息压过房内红尘气。
为首的公公手持明黄圣旨,面上堆叠笑意:“王爷,是赐婚的,快快接旨吧,喜报可不能让咱家多拿,免得沾了晦气。”
晏珹眸色一沉,缓缓起身,墨发又随他弓腰动作垂落,掩盖眸中疑虑,只顺从般跪地叩首。
“谢主隆恩。”他声音平静,好似这突如其来的赐婚不过是寻常小事。
起身前却又顿了顿,吐出口气,再抬首已换上笑容。
许是见晏珹神色如常,那高高瘦瘦的宦官又谄媚地走近,垂首细声道:“王爷,皇上召您进宫,说是聊点家事。”
晏珹闻言,面上表情不变,心中冷笑更甚。
——这么快就“家事”了?狗皇帝……
他早知今日赐婚是板上钉钉。
前些日子母亲郑莲被召入宫中,回府后,带来的竟是婚约。
但晏珹甚至与那要同他成婚的皇子没见过几面,更别说感情好坏,这分明是皇帝在逼婚。
原想躲在青楼里那圣旨总不能追来,现如今再看,皇帝铁了心要赐婚,只怕是逃不得。
思及此,晏珹笑意散去大半,开口道:“劳烦公公引我入宫。”
那宦官点头,带着一众宫人返回。
晏珹走在最后,正要跨出雅间,见外头跪伏在地的青衣舞女,心思活络,用巧劲将腰间玉佩抽出,丢往她手背。
舞女一眨眼心领神会,转瞬将那玉佩压入层叠水袖中。
穿过一楼跪伏的众人,晏珹见红藤院外已停有车马,便没犹豫,径直入了马车,自红藤院一路往北入了都城主道。
晏珹趁此独处机会迅速理清情况。
小半月前,重臣赵卓诚于乡野间遇刺,圣上命大理寺彻查此案,没过几日就有了赐婚的预兆。
与他成婚的那位是七皇子温言,宫内无人不知其天生聋哑。
如今重臣遇刺满城风雨,老皇帝莫非急着将温言放到晏家,以求寻个安全位置?
晏珹收敛心思,轻轻挑开金丝帘穗子,看外边光景似乎已过北市,只需直走就要到皇宫了。
谁知再往前,马车却是一转弯,反倒先经过大理寺门前那尊青铜獬豸。
宫人带他绕了远路,按照原路走最快但会经过晏府。
很明显,这是皇上不想让他有退路。
晏珹冷声哼笑,放下穗子,闭目养神。
另一方,晏府中。
舞女早换了丫鬟装扮,将玉佩送往主母郑莲手上。
郑莲坐在后院石凳上,捏着那玉佩思忖片刻,喊来个小丫鬟吩咐道:“翠萝,你且将我屋内那首饰盒拿上,还有刚刚蒸好的糕点用食盒装着,给熹妃娘娘送去,记得往东门走,速度要快。”
“哎,我这就去。”被唤作翠萝的丫鬟行礼退下,一刻不敢怠慢,快步前往皇宫东门,与那打点好的守卫通了口气儿,喊来熹妃身边的侍女,将手里东西都送进去了。
回程时候,正撞上几辆马车从南门进,因着好奇多看两眼,却见那马车上下来的是自家主子晏珹。
翠萝瞪大眼,正好与晏珹目光撞上。
晏珹装作没瞧见她,只一低头似在整理衣物,却是借着宽袖掩护打了手势,让翠萝速归。
待翠萝离去,晏珹缓缓深呼吸,入了宫门。
“王爷,随咱家来吧。”来接人的那宫人低着头,晏珹看着眼熟,似乎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吕衡。
“有劳吕公公。”晏珹微微笑道。
吕公公只笑着侧头颔首,领着晏珹进入偏殿。
一路无言。
晏珹寻着石板台阶进屋,吕公公就自觉退下,将房门关上。
亮堂堂的大殿忽成阴暗地,四根堂前柱雕龙画风,如今却失了精光如同被钉死在柱上,形同傀儡。
时节炎热,偏殿放的冰鉴蒸腾些许白雾,绕在那刻了龙纹的紫檀御案边。
大梁的皇帝,梁帝,正伏于御案似在批奏折。
晏珹一来,梁帝先是嘘寒问暖一番,晏珹一一回答。
而后,梁帝将话题引到赵卓诚上:“爱卿可认得赵卓诚?”
“回皇上,臣认得……不熟。”晏珹口头只这么答。
“嗯。”梁帝已经年过半百,鬓发斑白。
或许命不久矣。
晏珹抬头看一眼,这么想着。
“而且,这些天还有奏折说南方近年洪患严重。”梁帝又道:“瞧瞧,朕手里这就堆了有三四本,都在说洪患的事。”
晏珹仍装作那无用王爷的样子,很没眼力见地询问:“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这么多年了南方洪患迟迟无法解决,将来言儿怎么去那当王?”
“你知道,言儿他……朕很担心他。”
梁帝叹气,晏珹心下了然。
“爱卿,你也到了加冠之年。言儿长你一年,朕在想让你们成婚。爱卿觉得如何?”
晏珹早知会成此种局面,连忙跪下,装作神色仓皇,喉间艰难挤出一声:“臣.....”
其实圣旨已下,他又如何能抗旨?
皇上也不是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人,这么多年口蜜腹剑,至少表面功夫总是做得好。
如今让皇子嫁给一个名声扫地的王爷,实属反常,但若是因为皇子性命受到威胁,不得已出此下策,到说得通了。
“知道你可能一时半会接受不了,朕念平城公主的面子,这么多年来对你处处照顾。这次,朕也许你不需去那南疆受苦。”
“让他同你一道回平城王府吧。”
晏珹跪在地上,垂首不视梁帝。
“朕前几天找了你母亲,她也点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就做这一次媒人,爱卿平身。”
梁帝又一次发话,晏珹斟酌着,继续沉默片刻才起身,正欲告退。
“陛下。”屋外忽然传来吕衡的声音,“七皇子殿下求见,”
晏珹心头一紧,悄然吐换口气,五指重重捏拳又迅速松开。
温言墨发半束身着透蓝薄衫,宽袖随风卷着满间辰阳,进门,正与晏珹对上眼。
晏珹行了礼,抬眼见他。
温言颔首,眼间眉梢溢满笑意。
肤若凝脂,明眸善睐,当真生得一副好皮囊。
晏珹一时间忽的不敢再看。
“好了,朕意已决,就按六礼来。爱卿的生辰八字朕已通过平城公主取得,送到礼部去。”
“过几日,婚约彩礼将一并送上。爱卿跑这一趟辛苦,可以回去了。”梁帝摆摆手,似乎没有要两人好好认识一番的意思。
“是……陛下。”
晏珹于是应下,后退几步打算离开,多看了温言两眼。
温言也瞧来,目光平静,如同一泓并无波澜的深潭。
或许婚约一事温言知道许久,对这定局早已看淡。
也或许是因为在宫内生活,天恩浩荡,压住这位皇子的脊梁只余一身软骨,教他逆来顺受。
晏珹眸子一颤,不言语,告了退。
他出门跟着吕公公又往台阶下走,迎上最初送他入宫的那位领头宦官。
经此,晏珹也大概明白了梁帝的意思,如果与七皇子温言成婚,那么温言就不需要去南方。
赵卓诚案扑朔迷离,背后牵扯甚广,温言或许只有待在都城才是最安全的。
这次喊他来应该是想跟他通口气,让他站在温言身后,当一个实打实的“七皇子派”。
梁帝还是那个梁帝,无论什么目的表面总是用好事隐瞒,说得那叫一个冠冕堂皇,其实都是肮脏的权术。
晏珹也不会坐以待毙,回程路上就已在心中盘算。
婚约一事恐怕是没有转机,但或许能以此为借口抽身去探探赵卓诚案。
不久回至晏府。
下马车时,晏珹瞥见那宦官放在手边策马的短鞭,又听声马的嘶鸣,突然有了计划。
于是两日后。
宫墙深处。
白衣青年立于屋内,手中捏一玉佩。
穿着黑衣,身形高大的男子,匆匆前来。
行过礼,凑在白衣青年耳边道:“说是那小王爷回府后一直道郁闷,独身去了乡里,那边有个叫什么‘乡间府’的,是晏家的宅子。”
青年侧头听着,半晌,点头示意自己了解。
黑衣人于是退至一边帮忙铺纸展案研墨。
青年瓷白的肤色被华服覆过,只露腕上一点和颈上一丝。
黑发垂落遮住额前半边眉,其下桃目灼灼,唇红齿白。
他一拂衣袖,在面前白纸上写了几个字让黑衣人收好,又重新拿出一张,写了句:“彩礼须好好准备。”
“殿下,要如何准备?”黑衣人抬起头让青年看清自己的口型。
青年于是又写:“外在简约,内藏乾坤,礼部尚书房卿应当明白,就说是父皇做主送去的,那位王爷不好不收。”
黑衣人点头,领了命令便自行退下。
青年微微笑,开口缓慢又仔细地念着两个字:“晏……珹。”
“倒是个有趣的人。”
这里是微活二号机蛊心,感谢赏脸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七月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