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村,正如其名,村民们分作三姓:云、杨、石。村子不大,拢共百多户人家。
村子南面是一片田地,地势平整,只可惜离河有些远,吃水浇地都要多花力气。西边附近挨着一片山林。从东南到西北,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几座小山,当中是荒芜的盐碱滩,一年四季都泛着白花花的盐碱霜。
为村民们提供生计的那片田地,上田不到三分之一,下田倒占了一半。这里的气候不适合种桑养蚕,连南边传来的棉花都种不了,只能种些绩麻,用来纺线织布。只是绩麻织出来的布又厚又硬,卖都卖不出去,只可自家裁衣穿。因此,便是一村之长家里,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点油水。
云妹三岁时,爹娘先后过世。在族老的建议下,叔婶收养了她。叔婶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在一岁时过继给了婶婶娘家大哥。虽则只有一个儿子,可叔婶家的日子过得并不轻松。五六亩田地的产出,只不过能让这一家人的日子勉强得个糊口。即便族老同意将云妹家的田分三成给她叔叔种,婶婶依然极不情愿——不过两亩下田,累死累活辛苦一年,也只能收得几斗粮食罢了——直至族老同意将云妹家的房子分给她叔。房子又小又破,可总能住人。将来,待大牛要成亲了,有这现成的房子,他们便不用再花钱起房了。
自此,云妹便在叔婶家住了下来。
三岁的小丫头能做什么呢?能做的多了!喂鸡、拣柴、拾粪......要不是云妹婶婶嫌弃她力气小洗锅抹灶不干净,这些活计她也能做得。穷人家的孩子就是这样,每吃一口饭,都是自己挣来的。
婶婶是个利索人,性情有些泼辣,嘴也有点碎。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只有大年夜到初五,云妹才不挨骂。骂就骂罢!云妹是个不吭声的蔫性子,平素里活得就跟影子一般。婶婶一开骂,叔叔不吭声,大牛哥眼皮都不抬一下,她呢,躲在角落里,继续忙着手上的活计——剥豆子、剁鸡食......忙着呢!
就这样,云妹在叔婶家住了四年。七岁上时,倒春寒,她吹了风,当夜就发起高烧。
叔婶都有些着慌。虽说平素里待这孩子也不咋滴,可倒底是骨肉亲眷,养了四年了,哪能真个铁石心肠?待得天亮,云妹她叔将族老请来时,云妹都烧迷糊了,一个劲儿地说胡话。
族老大惊,“都烧成这里了,还不赶紧请郎中来看看?”
叔叔一脸为难,支吾道:“昨天还好好的,晚上也不过有点儿热。哪承想......”
婶婶接过话:“请郎中要多少钱?不若大伯先借我们几个?”
族老脸色一变,不再吱声。叔婶彼此对望一眼,也不做声。就这么着,一干人就站在床头发呆。
也不知看了多久,直至云妹烧得通红的面孔都泛出白色来,族老方长叹一声:“总不能就这么干看着罢?一条命呢,好歹拿冰水擦擦身子,或许有些用......”
族老走后。隔日,昏迷不醒的云妹就被她叔送回自家的老房子——婶婶怕她死在家里,晦气。
之后两天,叔叔每日都会过来看一眼。见云妹还有口气,他就向过世的兄嫂祷告一番,嘴里含含糊糊的,听不清他是在祈求兄嫂保护云妹病愈,还是推脱说他已经尽力了,莫要怪怨他。
眼见云妹的呼吸越来越弱,她叔的心也渐渐沉到谷底。毕竟是大哥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自己这个做弟弟的,委实有些惭愧。他思忖着要不要把云妹埋在兄嫂坟头附近,可又想着她还是个未成年的小丫头,族老未必同意。又想着到时候可得把这老房子好生拾掇一番,里里外外都要烧火盆除一除晦气。
正心不在焉地想着,他一只脚将将迈进屋门,便见破炕上的小小身影动了动。他一怔,以为自己眼花了。可下一刻,却见那身影靠着墙慢慢坐起来,缓缓转过头,两只幽黑的眼睛望着自己,片刻后,轻轻唤了声:“叔。”
我的妈呀——云妹她叔吓得险没厥过去。
云端初醒时,脑子里乱糟糟的。就在她梳理那些残存的记忆时,吓得失魂落魄的叔叔扯着族老又冲进屋里。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婶婶和堂兄。
几个人望着坐得笔直的云妹,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云妹?”族老试探道。
“大伯爷。”云端眯着眼,分辨着堵在门口的身影。
“你,好啦?”
云端点点头,“爹娘带着我给菩萨磕头,菩萨拿手里的叶子撒了我一头水,凉飕飕的,我就醒了。”
族老先是一惊,随即大喜,“你这孩子,恁地净说胡话!那哪儿是菩萨拿叶子撒水?分明是菩萨降下柳叶甘露,活了你娃的命哩!”说着,他又转过头,对云妹叔叔道:“看看,倒底是亲爹亲娘,舍不得看娃受苦,求了菩萨呢!”
她叔被族老不阴不阳地刺了这么一句,也不敢吱声,只一眨不眨地盯着云妹细看。只见她双眸灵动,眉宇舒展,一派平静镇定,只是气色还有些差。眼前的小丫头,身上还穿着前日他背过来时的小褂,可不知怎地,他总觉得她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借尸还魂的云端渡过了最初的惊恐期,开始试着慢慢融入现实中。很快,她就发现,情况很不乐观。
叔婶并不坏——这般家境的人家,能顿顿有饭吃,没露着没光着,不曾天天挨揍,已是慈悲。只是人穷志短,自家都活得艰难,对待云妹还能怎样?因为穷,一场感冒就生生拖死了云妹。这令云端格外警惕——无论如何,她都要爱护自己的这副小身体,绝不能再有闪失。
村子里总有些嘴贱的人,见着云端就喊“晦气鬼”“丧门星”,令她委实恼火。原先云妹性子软,任旁人怎么欺负都不反抗。嘴贱之人欺负她惯了,见她在村里溜达,便又上前惹事。哪承想这一回欺负错了人——换了瓤的云妹,就算力气弱不好动手,可嘴巴却毫不饶人,气势上更是有如吃了三斤火药!
可把大家伙儿吓了一大跳!
没多久,云端就意识到现实的残酷。贫穷,如一块遮天蔽地的乌云,重重压在三家村头上。
这里的人,一天最多两顿饭,只有农忙时,壮劳力才有干饭吃。无论什么时候,女人都不能上桌。她们从天亮一睁眼就干活,割草、喂猪、洗衣、做饭、种菜。。。。。除了田里的重活和去远处的河里打水,几乎所有的活计,都是女人在干。小孩子在三岁前没有衣服穿。女娃十四五岁就要订亲,十六七岁就得嫁人,十**岁就背着襁褓中的孩子操持屋里屋外,阖该青春正好的面容却满是憔悴、疲惫和麻木。没有学堂,没有认字的人,村长家里的黄历,是阖村唯一一本书——村长也认不得黄历上的字,只不过会凭着上面的图画推测时令罢了。
云端不晓得三家村的百姓过这样的日子过了多少年,可是,她却一天都不想过!
破天荒地,云端同杨家妮子干了一架。
这是她两辈子加起来头一回打架,虽是惨胜,可云端只觉得胸中气血喷薄,得意地仿佛克敌还朝的大将军。只不过,当她狼狈地回到叔婶家时,却被婶婶指着鼻子好一顿臭骂——婶婶并不关心她薅去的头发和抓破的脸,可一瞧见她身上被撕烂的衣裳,顿时跟待宰的鸡一样尖叫起来。
“是杨家五妮子先骂人的,也是她先动的手!”云端不服气地辩解。
“骂你几句又怎样?你还能掉块肉?”婶婶气道。
“她骂我是丧门星,骂我是克命鬼!”
婶婶懒得听她啰嗦,喝道:“自己补衣服去!家里一堆做不完的活计,倒有心情四处闲逛?真是贱皮子欠打!”
云端想着自己只有两件小袄,一件是拿过世的娘的旧衣改的,另一件是用婶婶的旧衣改的,虽没款没型,好在补丁不多,还能见人。她低头瞅了瞅了吊着好大一张豁口的前襟,重重叹了一口气。
夜里,云端饿得睡不着觉,打算偷偷去灶上摸点剩窝头吃。经过叔婶的房间,好巧不巧地听到他们正在闲话——
“云妹这丫头越来越野了,脾气这般坏,将来怎么嫁人?”
“她还不到八岁,急什么?”
“你倒是不急!可你看看她,笨手笨脚的,一场病下来倒成了贵人!剁鸡食剁得满院子都是,洗个锅能用掉半缸水,又懒又蠢,气死我了!还有哦,成天价不着家,见天儿地从村东头晃到西头,要不就是四下溜达,问她做什么也不说——当家的,你说,这像什么样子?”
“唉,她病得都快死掉了,手软脚软,活计做不好也是难免的。你做婶婶的,多教着她点便是。”
“哼哼!要不是看在大哥大嫂的份儿上,我才懒得管她呢!克命鬼,克死了她爹娘,可别再来祸祸咱们......”
“闭嘴!外人胡说八道,自家人也跟着乱说?若传了出去,将来怎么给她找人家?”
“那倒是!倘名声坏了,可就不好说亲了。我瞧着云妹越长越好看,将来得好好要一大笔聘礼,也不枉我们辛苦养活她这许多年。日后大牛娶妇的彩礼,就靠她了!”
黑暗中,两个低低的声音,如鬼魅的幽泣,传入隔窗的云端耳中。她呆呆立着,只觉得如浸冰水,寒毛倒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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