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之接到慕汐那封信时,已是三日后了。距离他从兰州回到郦京过了有将近一个月。
荣晏蘅的亲信太多,若要尽数连根拔起,所需的时间不短。
管砚命人将信件送达时,他正在和政殿偏殿与郦璟笙执子下棋,相商该如何处理那些谋逆余孽。
顿然闻得是慕汐的信,裴行之欣喜万分,亦不管这局已然将赢,立时便丢开了手里的棋子接过。
他原以为她是思念至极,方才写信过来催促他回兰州,可乍然瞧见信的内容,一时间,男人唇边的笑意渐渐隐去。
裴行之的面色霎时宛若浸了墨般:“好一句勿思、勿念、勿追。”
男人咬牙切齿地读着那六个字,青筋暴起的大手恨不能把那张纸攥成粉碎。
原以为她与他一般,对自己思念至极,却不曾想这皆是他的一厢情愿。
那他当日情到深处时的表明心迹,又算什么?
什么朗艳独绝?什么微贱之身?
不过皆是她要逃离的借口罢了。
他堂堂的骠骑大将军,重权在握,谁人不谀媚奉上?又何曾受过这般屈辱?他满腔真心却被小小女子当成烂泥踩于脚下。
从没有人敢把他当成猴儿一般耍。
这么些年,郦璟笙只见自家舅舅隐忍克制,鲜少有这般怒形于色的时候。见此形景,他挥挥手令那送信的将士退出去,方问道:“是兰州那边出了什么事么?舅舅怎的这般生气?”
男人面色生寒,攥紧了信纸,“并非什么大事,不过个不识抬举的乡野丫头罢了。”
难得从他嘴里听说一个姑娘,郦璟笙猜出了是何事。先时他便已有所耳闻,此番配制出治疗瘟疫药方的是位医女,且他舅舅待她很是不同。
郦璟笙不由得笑了声:“既是个不识抬举的,舅舅何必将她放在心上。”
一身大紫朝服的男人立在殿中,周身尽显久居上位者的威严,他似丝毫不闻郦璟笙之言,反冷笑着,“我裴行之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她既不识抬举,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本王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了。”
闻得他这话,郦璟笙瞬间读懂了他的意思,便毫不在意地笑道:“既只是个乡野丫头,舅舅更无须有何顾虑。想要她,纳了进府便是。”
裴行之思量片刻,当即拱手告退:“京中之事已处理得差不多,臣明日便要启程离京。陛下若有要事,尽可飞鸽传书至沉缃楼。”
郦璟笙点点头:“舅舅且去吧!”
方出了宫门,裴行之立刻便命人去查慕汐出了兰州后的去向。
当日他携慕汐北上,因有他的令牌,一路上自是无人敢查她的文碟和路引。可今日她要独身一人回越州,凡过城门,必定有人盘查,他便可顺着这条线索亲自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抓回。
他裴行之瞧上的人,纵是外头天高地阔,亦断断容不得她逃出手心儿。
鹤州城外。
一小舟正缓缓行于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远处有悠扬婉转的歌声隐隐传来,白鹭从芦苇中飞出,点水而过。湖边有几个盘起发髻的妇人正一面捶打着手里的衣衫,一面与旁人有说有笑。
船舱内,一身着烟青彩绣交颈襦裙的女子掀了帘子从里头走出,抬眸望着清空明净的苍穹,不由得深吸了口气,温声笑道:“还没到鹤州呢,便有这般遏云绕梁的歌声传来,果真是江南水乡,人人向往。”
划浆的老伯闻言,回首朝她笑问:“听姑娘的口音,不大像是鹤州人。姑娘是第一次来鹤州么?”
慕汐点点头,笑道:“从来只在书上见过鹤州的富庶,也没真正来瞧过。现下得闲儿,便想着过来开开眼界。”
那晚慕汐留下书信后,便趁着深夜之际出了军营。也不知怎的,行至中途,她忽然变了想法,不大想如信中所言,直接打道回越州。寻思了半日,她便决定转道往鹤州去。
论起来,她重生至郦朝的这些年,还从未真正放松过自己,亦从未真正看过除了越州以外的地方。
似谈到什么有趣儿的事,老伯乐呵呵地道:“鹤州若论听书说唱这些还都是小巧,它最有名儿的还是熙云楼的那道仙姝醉鹅。”
慕汐轻笑,“不过一道醉鹅,如何能比得过听书说唱这些有趣儿?”
“姑娘有所不知,所谓仙姝醉鹅,便是听着小曲儿、观着雅舞,品着五十年女儿红尝一口烧鹅。”
听到他这般说,慕汐笑道:“这样的仙姝醉鹅,我还是第一次听闻,倒是新鲜有趣儿。”
“所以郦京那些达官贵人,但凡来了鹤州,是必定要到熙云楼点上这道名肴的。”
正说着,船已靠岸。
老伯指着正前方的一条石子路,笑眯眯地道:“从此处往前走上三里路,便到鹤州东门了。”
慕汐付了船钱,又向老伯道了声谢后,方背起包袱下船往鹤州城处去。
至东门,慕汐向城门守将出具文碟和路引,检查这些东西的乃是个约摸三十上下的将士,狭长的双眼透着精明,他瞧了眼文碟,便抬眸将慕汐上下打量了眼,“越州这么远的地方,你一个姑娘家独身来的?”
虽说脸已覆上面纱,然慕汐还是被他瞧得浑身不适。她原想应声“是”,可话到了嘴边,她又转口温声道:“我夫君今儿一早因有事先进了城,我是过来寻他的。”
那守将闻言,大失所望地将文碟和路引扔回给她后,便挥挥手令她赶紧走。
慕汐接过东西长呼一口气,忙进城寻家客栈住下,打了水回来洗漱后,又歇了半日。至次日,她早早便出门逛去了。
街道上人头攒动,小摊的贩卖声响彻街道各个角落,两侧林立着各种酒肆、茶馆、药铺、钱庄、胭脂铺、古玩斋等。
因出来得早,闻得从一家小摊上飘出的馄饨香,慕汐怎么也不肯往前逛了,她捂着“咕噜咕噜”的肚子坐下,叫了两碗馄饨,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填饱了肚子,慕汐方继续逛。
她登画舫去看了灯影戏,进瓦肆瞧了胸口碎大石,上暖音阁听曲品茶。至落日时分,正要回客栈时,又见一小茶馆里有说书的,她止不住脚进去坐了会,奈何那书说得实在无聊,她听得昏昏欲睡,又见时辰不早,便去对面的酒肆点了两个菜,用完晚饭就回客栈洗漱歇下了。
“轰隆!”
窗外忽然响起惊雷,冷风吹得那扇木窗“吱嘎吱嘎”地响,慕汐陡然被惊醒,她忙起身去关窗,岂知手方触及窗棂,一只苍白的大手忽然从黑暗中浮现,猛地拽住她的手腕,便用力地把她往外一拖。
“啊......”
事情来猝不及防,慕汐顿然被唬得失声惊叫,她一时稳不住身子,被那大手猛地拽出窗台。
那是距地面有近两米高的地方。
慕汐原以为自己会被它拽及地面,不想坠入的竟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无尽深渊。
“不要。”
随着这声带着极端恐惧的惊呼,原躺在卧榻上的人猛然惊起。慕汐满脸悚惧地朝窗外望去,只见豆大般的雨打在窗台上,正滴答作响。
似思及什么,她忽地抬起手腕,张嘴便猛咬了一口。剧烈的痛感从手腕处传来,慕汐登时醒神,不由得松了口气。
她抹了把额上的冷汗,拍拍胸口抚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是个梦罢了。”
冬日里的寒风格外冷冽,慕汐披上衣衫,点了个灯笼,正欲去关上窗棂。
“砰砰砰!”
恰在此时,外头忽地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慕汐被方才的梦惊得尚未回过神,现下又被这敲门声唬了一跳,她缓了片刻,方扬声道:“这般晚了,谁啊!”
“姑娘,是我,店小二。”
慕汐闻得那声音,确然是楼下看店的小二,方稍稍安心,“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
她这话音落了好半晌,外头的店小二方回:“今儿夜里风雨大,客栈的窗子老旧了些。我担心窗棂会被风吹得砸下来,需得逐一检查。”
慕汐点着灯笼过窗台那查看了下,方朝外高声道:“我这间便不必了,窗棂都结实得很。”
“姑娘,您还是让我进去查看一下吧!”店小二仍不依不饶地道,“明儿要是砸坏了什么东西,店家非得把我这月的工钱扣光不可。您若不让我查看,我今晚也断断不能安心。”
慕汐无法,只得放下灯笼去开门。
随着木门“吱嘎”响,她掀起眼皮。
幽暗的烛光下,一张犹似浸了墨般的脸陡然闯入眼眸。
男人正阴鸷着面色,目眦尽裂地看着她。
慕汐被唬得遽然大惊,“砰”地一声,她下意识关上房门背过身去,可双腿却止不住地发软,一时间她竟连站稳的力气亦没有,只得靠着门跌坐在地。
慕汐干脆闭了眼,希望再睁眸时,会发现这一切皆是梦。
然裴行之的声音却似含了魔力般穿透房门幽幽传来:“好汐儿。”
他这一声亲昵的称呼,生生把慕汐从幻想里拉回,她不觉搓了搓手臂上生起的鸡皮疙瘩。
“本王听说,你此番进城是要来寻夫君的。”
“呵!”门外的男人道着,便忽地嗤笑了声,“本王竟不知,不过短短半月的时间,你竟成了亲,有了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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