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砚垂首在旁,半声不吭,心里却已把慕汐祖宗三代都骂了个遍。
他家殿下能文能武,且不说他的身份尊贵无比,单说他年少时便已收复兰西十二州,功勋卓著。天下岂能找出这第二人?
往后泼天的荣华亦是显而易见,朝中多少权贵皆想把女儿往淮州王府里送。她倒好?放着现成儿的主子不做,非得三番两次地逃跑,也不知在矫情什么。逃了便逃了,偏还累得他成天没个安生日子过。
有关慕汐的线索中断在缆城。
可裴行之把整个缆城都翻了个底朝天儿,却仍未见她的一丝影踪。
思量片刻,圈椅上的人捏捏眉心,轻吐了口气,沉声吩咐:“撤下封锁,恢复正常。搜寻转入暗中,切勿让人瞧了出来。”
裴行之觉得,许是他搜查得过严,慕汐早早地便寻了个地方躲起来。倘若换一种方法,待她放下戒心出来活动之时,那时便可一举将她拿住。
管砚应声,当即吩咐下去。
慕汐在郴曲买完平日要用的东西,又备上两套衣衫,歇过一晚后便重新敷上胭脂,遮住素日的面容后,方覆上面纱请了辆马车,片刻亦不敢停歇地往泽州去。
虽已过了大关,然慕汐仍不敢掉以轻心。泽州有码头,行水路可直达摇芙。再从摇芙坐两日的马车,便能到达半榆关。
半榆关乃是郦朝通往北喀什的最后一道关卡,那里虽是疆界,然因郦朝与北喀什历来是一衣带水、敦睦邦交,故而两者皆有商贸往来。正因如此,半榆关内鱼龙混杂,各色人等皆有,她藏匿其中亦不容易被人发觉。
慕汐想着,待过上两年,裴行之对她的心思渐渐淡下,她便打算回越州看看阿妩,看看她的小侄女。
裴行之才吩咐下去,郦京那边便有紧急公牍送来,他略略瞧了眼,便皱眉朝管砚沉声道:“郦京出事了,事态紧急,若是策马起码得要五六日,你立刻准备一艘艅艎,本王要立刻回京。”
因走水路可直达郦京码头,大抵只需四天的时间。不消半个时辰,管砚已备好了船。
裴行之留了一部分骑兵在缆城暗中继续搜寻慕汐的下落,另外的人尽数和他返回郦京。
慕汐紧赶着刚到泽州,便已过亥时,码头只剩一艘载满布帛、瓷器、香料和果脯类的货船。
此船只到涟阳渡口,慕汐思量片刻,从涟阳渡口大抵也有直到摇芙的客船,便当即求了那正要扬帆起航的水手。
“姑娘,并非是我不帮你通传,只因我们这船是运货的,载不得人。你还是回城里住一晚,待明儿便有客船过来了,你那时再到涟阳亦不迟。”
慕汐立刻掏出一两碎银递过去,言辞恳切地道:“麻烦您,我要求不多,只需有个坐着的地方便可。”
那水手见状,神色微动,似是无奈地接过银两塞进怀里,一面道:“等着吧!我去回船长一声,可究竟能不能让你上船,我可不敢保证。”
慕汐忙陪笑道:“这是自然。不论我能不能上船,方才那点银子也权当是请您买酒喝的。”
那水手闻言,方转身到船舱去将此事回与船长,不多时,他便出来道:“船长说了,倒是可以让姑娘让船,可如今也只杂物间有个空位了。姑娘若是愿意,我倒是能带你过去。”
慕汐连忙应下:“没关系,有个位子能坐着便可。”
她多在路上耽搁一日,便多一分危险。那纵是个小角落,慕汐亦顾不得什么了。
水手领着她过去,杂物间在船尾处,推开门,浓厚的灰尘刹那间扑面而来。
慕汐只见满满的杂物堆了两层高,里头只剩了一个逼仄的小空间可供屈膝坐着,那水手见状,又取来一张小矮凳给她。
“此处临近船尾,姑娘若觉里头闷得难受,待没有风浪时可到船尾透透气儿。”水手又好心地嘱咐了她一声。
慕汐应下,再三致谢。
赶了一日的路,慕汐只觉浑身腰酸背痛,现下又只能在这窄小的空间里屈膝坐着,兼之船一路摇晃,她整晚只能闭眸歇息,真真是一夜无眠至天明。
货船在平稳行驶,慕汐在杂物间里实在待不住,便背着包袱到船尾去透透气儿,顺道拿出馒头把肚子填饱。
这般行驶了有近两日,货船已渐渐靠近涟阳。
墨色的苍穹下,月光分外明亮,连远处的草丛也能瞧得甚是清晰。
慕汐见船驶得平稳,在那狭小空间待着又觉胸闷难受,便欲到船尾处透透风。
岂知她一掀开甲板出去,不经意地船头那边望过去,远远地便见有一艘楼船迎面驶来。
这般奢华靡丽的楼船慕汐亦待过一次。
只那一回,却是她此生都不愿去回想的。
那艘艅艎所行驶的方向与他们恰好相反,那正是前往郦京的方向。
危险的感觉霎时间直冲天灵盖。
再顾不得什么,慕汐立刻返回杂物间。
楼船上。
只见一抹高大的人影从船舱里走出,男人抬眸望着月色如银,思及和慕汐在艅艎上相处的种种。
他早该明白,以她那般烈的性子,怎可能在短时间便臣服于他?是他被她那副表皮迷了眼,才会错失判断,令她有可逃之机。
他扪心自问,自己待她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每每想到此处,裴行之便恨不能把她的心剜出来瞧瞧,看看里头究竟是不是血肉铸成的。否则,她怎会那般无情?连半分机会亦不肯给他?
正思忖间,前面有一艘货船迎面驶来。
裴行之的目光被它吸引。
他垂首望过去,上面正站着两三个水手,一抬头见了他,便立刻慌了神,忙躬身跪下。
艅艎除却皇室宗亲外,民间无人能用。他们鲜少看到楼船,现下忽然瞧见,面色惊慌亦是正常。
而裴行之虽不是皇室宗亲,却受封淮州王,权力甚至高于亲王,自是有使用的权利。
裴行之眼看货船从身旁驶过,他收回目光,继续望向前方。
然一刹间,一个奇怪的念头陡然闯入脑海。
裴行之面色霎时凝起,他当即回首厉喝:“让那艘货船立刻停下。”
船长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原想着运完这船货便把接力棒传给自己的大儿子,岂知还没到涟阳便遇上这艘艅艎。
心知船上之人身份非凡,因而交头驶过后,他还暗暗松了口气。岂料没过片刻,他便接到了停船的命令。
几十个黑铁骑当即登上船,尽数把货物和船舱检过后,又将所有人皆押上了甲板。
“哪位是船长?”一道清润的男声从头顶上响起。
沉沉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明明夜风凉爽得紧,可站在甲板的人素日哪里见过这般形景,便登时被唬得额上渗出了层层冷汗,连后背的衣衫亦皆已湿透。
站在一行人中间的船长闻言,忙垂首上前两步,躬身跪下:“草民正是,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裴行之将那两行人一个个扫过,见里头并无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却仍是不死心地寒声问:“你船上就这十来人?”
老船长闻声,回头将人数略略清点了下,便忙回道:“回大人,正是唯有这十七人。”
恰在此时,领着一行人过去细细检过的管砚回来低声禀道:“上面除了些货物外,便再无一人。”
此种结果虽是意料之中,然真正听到时,裴行之心里仍不免空落落的。
到底是他想多了。
慕汐会怎会出现在这艘货船中?
“扑通!”
不想正在此时,远远的,那靠近岸边的草丛里忽地传来一道东西落水的响声。
“那儿有人,立刻去抓过来。”
裴行之猛地从圈椅上站起,神色犹似渡了寒冰,登时厉声吩咐。
管砚当即命人驾了艘小船过去,拿了长棍在水里细细翻寻,捞了半天,却只捞出些废弃的船板。
他回到艅艎上回禀:“不知是谁丢了些废旧的甲板在那,只因水位上涨,岸边的泥被泡得松动,这才落了水。”
裴行之闻言,大失所望地捏了下眉心,往那两行人看了眼,总觉得有根刺横在心里。
他顿了顿后,又朝船长寒声道:“希望船长方才所言,皆是实话。否则被本王发现,只怕诸位都要人头不保。”
他这话音方落,船长忍不住抖了下身,忙垂首颤颤巍巍地道:“回大人,草民所言句句属实,绝无欺瞒。”
裴行之挥挥手。
管砚见状,忙让这十来人回到货船上。
眼看艅艎渐渐驶离,直至它隐没在黑暗中,再瞧不见身影,老船长才稍稍地松了口气。
不想那水手在此时方忐忑不安地过来回:“船,船长,我们发船前,还留了位姑娘在船上。才刚在那艅艎上时,我也没见她的身影。”
老船长忽闻他此言,面色霎时间白了下来,想起发船前,他确实过来回过,道是有位姑娘急着想上船。那时他正忙,听到只是个小姑娘,便权当做回好事,一口就应了下来。
老船长忍不住痛斥,“你刚刚为何不早说?”
心知犯了大错,那水手低着头,小声嗫嚅:“我,我一见那样的情形,腿软。”
“那你是哑巴么?”
“我话,话也说不出来。”
老船长被他气得一时无话,半晌后又道:“那位姑娘呢?”
“她原在杂物间的,可我刚才寻遍整艘船,也没见人。”
闻得事情已然如此,老船长思量片刻,道:“罢了。纵使往后有刀架在脖子上,此事亦万万不可再向任何人提及。”
那水手连连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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