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遨并不急着出宫，他不过拿要回飞衣大狱当个幌子。
陛下交代他寻人之事不可太过张扬，那他便低调行事一回，自己跑一趟宫务司查一遍这位名叫巧玲的宫女的档案簿。
陆遨徐徐走在偌大的皇城之内。因年少时在御林军中待过三年，皇城中通往各个殿宇的路他都还算熟悉。
今日的飞衣司本是陛下登基后从御林军中选出一批最年轻的与当时的外探阁打散了重新组建的，为的就是要在密探组织里多一些新帝的自己人。
陆遨毕生的好运来自于陛下的登基，更得益于陛下当时在众多御林军中挑中了自己。
有时陆遨会想，幸而先帝没有再多活久一些，否则他陆遨最好的年华只会生生耗在御林军内，无人扶助、无人提拔，更无出头之日。只是想久了不免又觉自己大逆不道、对先帝大不敬，于是后来只更多想到如今的圣上对自己的赏识与提拔。
越往宫务司走也是越靠近后宫的许多殿宇。
陆遨忆起还在宫内的时候，他因着年纪小，武艺尚未磨练，许多时候干的都是看护不得宠妃嫔、帮着搬运物件一类的杂活。
那几年的记忆在陆遨脑中早已模糊，若要问仅存的印象是关于什么，陆遨忘不了自己在一个又一个宫门旁背对大门直视殿内的时刻。
先帝嫔妃极多，不得宠的都得挤着住，一宫之内常常要住七八个嫔妃，其中许多妃嫔年纪尚小、姿色甚佳。
为避免宫妃与侍卫长久生情，看护她们的御林军必须要定时轮换。
年少的陆遨就这样在一个个宫殿间行走、站立，在不同的宫门处直视偶尔走出殿来发呆的那些女人，身着偏大号的御林军服，一站便是半天的辰光。
那些女人，幽怨的眼睛，望向宫门时绝不是在看他们几个仍是毛头小子的侍卫，而是心如死灰地翘首以盼，等一个不会来的人，耗干自己日渐枯萎的年华。
若是有哪个宫嫔站久了，往宫门处看久了，陆遨他们便可以按规矩怒目回视，往女人的方向伸直手，警告她该回去。瞧见了御林军动作的女人便像一只受惊的小鸟一般头也不敢回的即刻飞回殿内。
那时候的陆遨还不懂女人为何物，因着站岗辛劳也无甚精神去注意年轻宫嫔的美丽样貌、典雅穿戴。
只是在夏天路过御花园时瞧见荷叶池中一个个静静飞舞、自由弹动着的蜻蜓，透明的翅膀、单薄的身姿，好似一伸手便能捏碎，陆遨觉得，很像那些逃跑的女人。
后来，他心里偷偷地管她们叫小蜻蜓。
其他御林军对这些宫妃的称呼可就没那么客气了，私下里，他们怨怼这些由全国各处搜刮来的年轻女子是祸水、娼妇，魅惑主上以至陛下久病缠绵，奢侈穿戴浪费民脂民膏，败坏朝纲、下贱至极，全然不顾其中大部分女子一年见不到老皇帝一面的事实。
那时的陆遨是点着头的，赞同他们的**。可是在心里，他还是禁不住将她们与夏日里的小蜻蜓做比较，多么纯然的联想，但却无法告诉任何人。
直到新帝登基，将这些宫嫔打发出宫，大部分被遣回原籍，不愿离京的就送去出家修行，后宫的住所才逐渐宽敞起来，许多殿宇甚至都不用住人。
这样想着想着，陆遨终于到了宫务司的门前。交了令牌，被小太监引到对应的一间屋子里去找这位巧玲宫女的档案记录。
屋子进门处摆放了一套桌椅，擦拭得十分干净。陆遨也不拘着，直接坐等。
小太监在一排排摆满了蓝色簿子的架子间逡巡。大约一刻钟后，才终于从某一架子的最高处拿下一本厚厚的档案来。
小太监行到陆遨面前，将簿子正对着陆遨放下，幽幽道：“十七年前入冷宫伺候的宫人在此簿上都有记载，奴婢帮副使大人翻页。”
宫务司带人查东西的小太监都是从小培养起来的。宫务司内档案甚杂、又有不少后宫重要藏书，因而特地养了这一群人，识字但并不读书，只是对司内所有文档目录极为清楚，能在最短时间内调度需要的文字记载。
小太监翻到其中一页，“从这一页始是宫女的档案，应该有大人想找的人。”
终于翻到其中一页，陆遨叫停。
小太监即刻收回双手，到一旁默然站立，双目也并不往簿上内容看，存在感完全消散，瞬间融入这间散发着陈年墨香的屋子，宛若架子上的又一本古籍。
陆遨没有注意那么多，只是盯着那一页自上而下的看。
“王氏巧玲，京城女，宣德二十二年入宫，家住外城惠新西街南路小锣胡同三十一号。形态娇弱，容貌上佳。然异瞳，左眼宛如琥珀。受教时，性格温顺，神识普通。可用。”
“宣德二十三年，为三等宫女，入冷宫伺候。”
“大成元年，新帝即位，蒙圣恩，出宫门。”
内容与陛下所述一致，只是寥寥几句，除了得了个地址以外没有任何新信息。
陆遨的注意力停留在文字右侧所配的宫人小像，画的应该是巧玲刚入宫时的样子，画上仍是幼女的模样，梳着宫女统一的发髻。画师还特意用了墨色以外的棕色颜料，在左眼的位置点上一笔，便是代表异瞳了。
陆遨注视泛黄的纸张良久，不自觉地上手，拇指刮过画上那小小的棕色眼瞳。
回过神后，陆遨不禁在心底一笑，倒有一种胜券在握的预兆。
陆遨不愿再于宫务司中耽误时间，将档案簿合上，礼貌说一句：“劳烦公公了。”起身离开。
一出屋子，陆遨拉长视线，望见天色泛红，正是秋日北方黄昏来临的前兆。此时候的皇城极美，落日的霞光慢慢洒在金色的瓦片，太阳要落到遥远的天际线。陆遨知道，再过几刻钟，天日与黑暗的交界线便会逐步逼近永安殿，然后渐渐地，整个皇城笼罩于黑暗之中。
从前仍是御林军时，陆遨喜欢当完差后遥望恢弘的永安殿，遐想君主是否与他同一时间看见了日落。倘若真有某个瞬间，宣德皇帝与他分享了同一片残阳，那位年迈体弱、久病缠绵的皇帝在思考着些什么呢？
终于行到皇宫门口，老远地看见仇叶守候在马车前。
仇叶是陆遨升副使时挑选的贴身护卫。
当时飞衣司正使送过来给陆遨挑选的几个人，虽然都是身强力壮、武力充沛，可大都浊相过重，也许是沾染了太多杀戮之事。唯有仇叶仪表堂堂，眉目间尚存肃直清冽之气，因而陆遨才将他选中。
仇叶远远地迎上来：“大人辛劳了。”
陆遨颔首，对仇叶道：“老地方。”
仇叶心领神会的样子，连忙转身对马车夫交代几句。
马车出了宫门，陆遨开口：“办两件事。去我府上取个东西，尽快送到城西桥公公的宅子里，东西早备好了，你只消说是我的吩咐，管家便明白。还有，明天去这个地方，查一个叫王巧玲的女子，弄清楚她现在在哪儿，明晚戌时前去春香阁向我复命。”说着便把写了地址的纸条交到仇叶手里。
“属下领命。”仇叶抱拳行礼，话音未落便掀开车帘，叫停马车，一跃而下，朝陆府方向去了。
陆遨打开窗边的卷帘到一半的位置，不带表情，冷冷看着外头繁华的街道、来往的百姓。
越向春香阁的方向行进道路便愈发拥挤。
商业区的小摊小贩们热情地吆喝着各类时髦货品。
路过京中有名的酒楼能透过那扇大门听见里头的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几大春楼也忙着夜晚生意的开张，楼上的姑娘们刻意打开朝向街道一边的窗户，娇羞而又勾人地垂眸，香气扑鼻，娇声细语。
就连卖艺的、乞讨的，甚至神色诡异的扒手都将在这个夜晚尽职地出场、表演、谢幕，在无序的环境中各司其职。
陆遨依旧冷眼瞧着窗外的市井民生。
天色越暗，越显得灯火通明，鸣余大街上所有人的眼睛被各式各样的火光照得亮亮的。
酒楼悬挂的漂亮灯笼、摊贩认真找好位置摆放的烛台、卖艺之人特意烧起来的火圈、巡逻队整齐走过时手中握着的火把、小桥流水倒映出整个世界的另一重幽光，每当陆遨的马车向各色人群靠近，他都能清晰地瞧见他们眼中光的组成。
不知是否因为肩负了陛下的秘密任务，陆遨感觉自己潜意识里，始终在寻找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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