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完全融入的前一刻,他最后一次回顾物质世界:
灯塔废墟上,两只海鸥正在啄食某个闪亮的东西——那是陈屿的婚戒,在阳光下反射着温暖的光泽;
太平洋某处,台风眼正在形成,气旋的形状恰如指纹的涡旋;
墨尔本皇家植物园里,那棵蓝花楹开始结籽,一粒种子正巧落在写有尚雾名字的长椅上;
悉尼天文台的望远镜自动对准了天鹅座,记录下一段异常的光谱波动...
所有这些都是他们,又都不再专属于他们。就像雨水属于海洋,又同时属于每片它滋润的树叶。
“准备好了吗?”陈屿的意识已经很难区分彼此,更像是尚雾自己的一个念头。
尚雾让光团完全舒展:“这次真的不走了。”
灯塔的光芒在这一刻达到顶峰。在纯粹的白光中,所有界限都消融了——过去与未来,物质与能量,尚雾与陈屿。唯一留存的是那个永恒的等式,它不再需要刻在任何实体表面,因为它已经成为宇宙基本法则的一部分:
爱 = 尚雾 ∩陈屿 = ∞
在某个未被人类发现的物理维度里,这行公式正以普朗克长度的规模振动着,像永恒的灯塔,像不灭的星光,像所有未能说出口却终将抵达的——
告白。
雨水顺着尚雾的脖颈流进衣领,冰凉得像陈屿无名指上那枚婚戒。他站在便利店屋檐下,看着陈屿的身影穿过雨幕向他走来,西装裤脚被积水浸透,每一步都踏在他心跳的间隙。
“灯塔拆了。”陈屿说这话时,一滴水珠正悬在他睫毛上,将落未落。
尚雾从背包里抽出折叠伞,塑料薄膜在雨中哗啦作响。“祝你幸福。”他说,却在递伞时刻意放慢动作,让小指在陈屿掌心多停留0.3秒——这个精确到毫秒的数字他记了十年,高二春季运动会陈屿发矿泉水时“不经意”掠过他手背的时长。
陈屿接过伞,婚戒在透明伞柄上磕出轻响。他转身走进雨里,背影被水汽模糊成褪色的旧照片。尚雾突然想起毕业那天陈屿站在码头,白衬衫被海风吹得鼓胀,像面即将远航的帆。
“陈屿!”尚雾冲进雨中,冰凉的雨水立刻浸透衬衫贴在后背。陈屿转身时,他看见对方右颈上那个淡得几乎消失的“S”形疤痕——十七岁那年他用圆规刻下的,如今被激光祛得只剩一道浅痕。
“我开车了。”尚雾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要不要...去看看灯塔?”
雨水在陈屿眉骨上汇成细流,顺着鼻梁滑落。有那么一瞬间,尚雾以为他会拒绝。但陈屿只是将伞折叠起来扔进路边垃圾桶,水珠从他发梢甩出一道弧线。
“淋湿了。”他说,伸手拂去尚雾肩头一片被雨打落的紫荆花瓣。
尚雾的二手丰田停在两条街外。上车时陈屿的西装外套蹭到副驾驶座上的CT片袋,发出窸窣声响。尚雾迅速将它塞进储物格,但陈屿已经看见了袋子上肿瘤科的红十字标志。
“肺?”陈屿问,手指在空调出风口停顿。
“肝?”尚雾反问,目光落在陈屿按着右腹的手上。
他们同时笑起来,笑声被雨声割得支离破碎。尚雾发动车子,暖气吹出带着霉味的热风。陈屿脱下湿透的西装外套,卷起的衬衫袖口露出小臂内侧几道平行的白色疤痕——不是手术留下的,那种整齐的切割痕迹尚雾太熟悉了。
“你爸?”尚雾握住方向盘的手指发白。
陈屿摇下车窗,让雨水溅在那些伤疤上。“第三根肋骨骨裂那次,你在淋浴间摸到的。”他的声音混着雨声飘进来,“他把我锁在阁楼三天,警用伸缩棍打断了三根。”
尚雾的肺部突然一阵刺痛。他摸出烟盒,却被陈屿夺过扔出窗外。烟盒在雨中划出抛物线,落在积水上像艘沉没的小船。
“你肺里那些结节...”
“比你肝上的肿瘤好看点?”尚雾故意用膝盖顶了顶陈屿的右腹,听见对方倒抽冷气的声音。他们像两只互相撕咬的流浪猫,用疼痛确认彼此的存在。
车子驶过跨海大桥时,浪头拍打在桥墩上碎成白色泡沫。陈屿突然解开两颗衬衫纽扣,露出锁骨下方的纹身——覆盖在旧伤疤上的英文花体字“Eclipse”。尚雾记得毕业那年夏天,陈屿偷偷跑去纹身店,回来时锁骨下方还渗着血珠。
“日蚀。”当时陈屿这样解释,“就像你挡在我的太阳前面。”
现在尚雾的指尖悬在纹身上方,不敢触碰。“形婚?”
“她女朋友在澳洲。”陈屿的婚戒在方向盘上磕出轻响,“你呢?”
“没人会要一个咳血的肺癌患者。”尚雾转向沿海公路,远处海面已经变成墨黑色,“除了...”
“除了另一个快死的混蛋。”陈屿接完他的话,手指突然插入他发间。尚雾急刹车停在路边,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扇形水痕。他们额头相抵,呼吸交错,陈屿的虎牙擦过他下唇,和十七岁那年一样不知轻重。
灯塔废墟比想象中更残破。施工围挡被风吹倒半边,婚纱广告上的模特笑脸被雨水泡得浮肿。尚雾翻过围栏,碎石在脚下发出脆响。陈屿跟在他身后,皮鞋踩进水泥坑里,积水立刻漫过鞋面。
“在这。”尚雾蹲下来,扒出一截生锈的铁管,“我们用它当烛台。”
陈屿的手指抚过铁管上的凹痕,那里还残留着蜡泪。“你记得那天...”
“你咬破我嘴唇,说地狱比这里暖和。”尚雾站起身,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陈屿胸口,在“Eclipse”的“p”字母上凝成暗红色露珠。
陈屿抓住他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为什么不早点找我?”
“找你?”尚雾甩开他的手,“你爸拿着手铐来我家那天,我妈差点昏过去。”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她说得对,我差点害死你。”
一道闪电劈开云层,照亮陈屿脸上蜿蜒的水痕。尚雾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就像他分不清自己胸腔里的灼热是癌细胞还是陈屿的目光。他们像两个在暴风雨中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彼此,却发现回家的路早已被洪水冲垮。
陈屿突然扯开领带,将尚雾按在残存的砖墙上。生锈的钢筋硌在肩胛骨上,疼痛让尚雾想起高三那年陈屿在淋浴间留下的淤青。陈屿的吻带着血腥气和药味,婚戒在他锁骨上压出红痕。远处雷声滚过,尚雾在喘息间隙哑着嗓子问:“你老婆呢?”
“离婚了。”陈屿咬住他耳垂,“我偷看了你的朋友圈。”
他们倒在尚雾带来的防水布上,像十七岁那年一样蜷在一起。陈屿的肋骨硌得人生疼,尚雾摸到他腹部手术缝合的凸起,一道蜈蚣似的疤。台风前风掀翻了围挡的塑料布,暴雨直接浇下来,他们却在笑,笑得呛出眼泪。
“还记得跳跳糖吗?”陈屿从口袋里摸出彩色包装袋,“我偷了儿科护士站的。”
糖粒在舌面上炸开的瞬间,尚雾想起了器材室木地板的气味,想起陈屿第一次帮他打领带时颤抖的手指,想起毕业典礼后他们在淋浴间□□,香皂滑进下水道的声音像一声呜咽。
陈屿的呼吸喷在他耳后:“尚雾,我们三十岁了。”
远处灯塔废墟上,婚纱广告牌被风撕成碎片,白色塑料布像鸽子群般飞向漆黑的海面。尚雾转身抱住陈屿,两个被雨水泡发的躯体紧紧相贴,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生命从千疮百孔的躯壳里流失。
“台风要来了。”陈雾说。
尚雾闭上眼睛,舌尖尝到血与铁锈的味道:“那就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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