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台风眼

陈屿的心跳渐渐与他同步,像两艘在风暴中并排停泊的破船。尚雾最后看见的,是墙上那行被雨水冲刷却依然清晰的锈痕:S&C = 1998 - 2028。等号画得很深,深得足以抵抗任何台风。

灯塔最后的残垣在台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尚雾仰面躺在防雨布上,看着穹顶缺口处旋转的乌云。陈屿的心跳贴着他后背,一下比一下微弱,像退潮时逐渐远去的浪。

“还记不记得...”陈屿的声音混着血沫,“我们第一次在这里过夜?”

尚雾当然记得。1998年9月,台风“浣熊”登陆前夕。他们偷了学校天文社的望远镜爬上灯塔顶层,却在暴雨中只顾着接吻。陈屿的校服外套铺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尚雾的指甲在那上面留下半月形的凹痕。

“你当时说...”尚雾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块暗红色的血块落在掌心,“说铁锈味像...”

“像凝固的血。”陈屿接上他的话,手指轻轻拂过尚雾咳血的唇角。这个动作让尚雾想起高三那年,陈屿也是这样替他擦去嘴角的泡面汤汁,然后顺势吻了他。

现在陈屿的拇指沾着他的血,在防雨布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爱心。尚雾突然抓住那只手,发现腕间有道新鲜的割伤——不是自残的痕迹,而是被钢筋划破的伤口正在渗血。

“别浪费。”尚雾俯身舔去那道血痕。陈屿的血尝起来比记忆里更苦,带着肝衰竭特有的胆汁酸涩。十七岁那年他们在篮球场擦伤膝盖,尚雾曾开玩笑说陈屿的血是薄荷味的,因为对方刚偷吃了他藏在书包里的口香糖。

灯塔西侧的墙体突然坍塌,暴雨裹着海水灌进来。陈屿用身体护住尚雾,一块飞溅的碎石在他背上划出长长的伤口。尚雾摸到温热的血液浸透衬衫,恍惚想起毕业典礼那天,陈屿的白衬衫也被他抓出了类似的褶皱——在储物间昏暗的光线里,在随时可能被发现的恐惧中。

“你背上...”尚雾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陈屿却笑了:“这下对称了。”他转身让尚雾看自己腹部的旧伤疤,“像不像当年你在我脖子上刻的S?”

确实像。那道新鲜的伤口在闪电中呈现出优雅的弧度,末端微微上挑,如同尚雾当年用圆规尖小心翼翼刻下的字母。尚雾的指尖顺着血迹描摹,突然意识到这是陈屿留给他的最后纹身——用血肉而非墨水。

风突然改变方向,一块断裂的钢筋从他们头顶掠过,深深插入身后的墙里。尚雾看着那根震颤的金属条,想起陈屿父亲打断的第三根警棍。那个雨夜他隔着电话亭玻璃看见的场景至今仍在噩梦中重现:陈屿跪在派出所后院,雨水将血水冲成淡粉色的小溪。

“你爸...”尚雾刚开口就被陈屿捂住嘴。

“死了。”陈屿的掌心有铁锈和血的味道,“肝癌,三年前。”他说这话时嘴角扭曲,不知是疼痛还是快意。尚雾想起自己父亲——那个从未出现的精子提供者,至少给了他缺席的自由。

又一阵剧咳袭来,尚雾吐出的血块里混着黑色絮状物。陈屿徒劳地用湿透的袖口擦拭,却只是把血迹抹得更开。在闪电的蓝光中,那些蜿蜒的血痕像极了母亲葬礼那天,他在遗物盒里发现的最后一张照片——陈屿毕业典礼上的侧脸,背面用血写着“别忘了我”。

“我妈...”尚雾攥住陈屿的手腕,“她临终前说...把我们的信...都烧了...”

陈屿的瞳孔微微扩大。尚雾知道他在想什么——那些被退回的、被拦截的、被焚毁的信件,像他们人生中无数个被风雨打断的告白。此刻陈屿的婚戒不知所踪,空荡荡的无名指上只剩一道苍白的戒痕,比任何誓言都更刺眼。

防雨布下的积水已经漫到耳际。尚雾侧过头,看见水面倒映着两个憔悴的鬼影——哪里还是当年在淋浴间嬉闹的少年。陈屿的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得像两个黑洞;而自己枯瘦的手指间,正缠绕着咳出的血丝。

“漂亮。”陈屿突然说。

尚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水面上的血丝在雨滴撞击下形成诡异的红色蛛网,将他们破碎的倒影连接在一起。确实漂亮,像生物课上那幅毛细血管网标本,又像陈屿纹身上“Eclipse”的字母“E”——日蚀时分太阳被月亮咬住的光冕。

灯塔地基突然剧烈震动。尚雾本能地扑向陈屿,两人滚到墙角。陈屿的肋骨硌得他生疼,但比疼痛更鲜明的是对方胸腔里不规则的心跳。尚雾把耳朵贴上去,数着那些漏拍的律动,像在听一首即将终结的安魂曲。

“心跳...”尚雾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陈屿却笑了:“正好...给你当节拍器。”他哼起《海阔天空》的旋律,气若游丝却依然跑调。尚雾跟着哼唱,血沫随着呼吸在唇边形成粉红色的泡沫。

当陈屿唱到“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时,尚雾突然想起他们唯一一次争吵。大二那年,他在墨尔本图书馆中文区发现一本被借阅的《海子诗集》,借书卡上有陈屿的签名。那天他在图书馆厕所隔间里哭到干呕,却不知道陈屿就在隔壁城市——交换生签证被父亲亲手撕毁。

“那本诗集...”尚雾的指甲陷入陈屿肩膀。

陈屿的呼吸突然急促:“你看到了?”他挣扎着从裤袋摸出钱包,塑料夹层里藏着一张泛黄的纸条——尚雾高三时写的“今晚器材室见”,背面是陈屿后来添上的“一生够不够”。

雨声忽然变得遥远。尚雾的视线开始模糊,但他仍能看清纸条上自己的字迹,还有陈屿用红笔描画的小小爱心。那些他们以为早已遗失的时光碎片,原来一直被对方贴身收藏,像护身符般挨着心跳放置。

灯塔最后的支柱发出断裂的脆响。陈屿用尽全力翻到尚雾上方,用身体撑起一方狭小的空间。尚雾看见血从陈屿嘴角流下,滴在自己眼睑上,温热如十七岁那年的眼泪。

“最后...”陈屿的嘴唇擦过尚雾耳垂,“说点新鲜的...”

尚雾在剧痛中抬起手,摸到陈屿后颈上那个几乎消失的“S”形疤痕。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指甲深深掐进那道旧伤里。陈屿浑身颤抖却没有躲开,反而更紧地抱住他,仿佛要把他揉进自己的骨骼。

“我爱你。”尚雾说。不是当年器材室里颤抖的试探,不是淋浴间隔着水汽的呜咽,而是经过十年化疗、十四年分离、三十载人生淬炼后的纯粹告白。

陈屿的回应被淹没在灯塔倒塌的轰鸣中。但尚雾通过相贴的胸腔感受到了——那三个字化作不规则的心跳,通过皮肤、血肉与骨骼,直接敲击在他自己的心脏上。

当混凝土块砸下来的瞬间,尚雾奇迹般地没有感到疼痛。只有陈屿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无名指上那道戒痕正好贴在他脉搏处。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尚雾想起那个被台风打断的问题——“等我们三十岁...”的后半句,原来如此简单。

那就一起。

三天后,台风过境的废墟中,救援队发现了两具相拥的男性遗体。年轻的那个右手无名指有戒痕,年长些的左手攥着生锈的铁片。他们身后的断墙上,有一行被雨水冲刷得几乎消失的锈痕:S&C=1998-2028。

没有人注意到墙角那包被血浸透的跳跳糖,也没有人听见海风中隐约的《海阔天空》。货轮照常鸣笛,婚纱摄影基地开始重建,而十七岁的陈屿与尚雾,永远留在了那座不存在的灯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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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抵达的台风眼
连载中常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