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台风眼

在后来清理物品时,人们发现主卧飘窗上用血画着一幅简笔画:两个小人站在灯塔上,远处海平线太阳正升起。下面有一行模糊的字迹,像是被雨水晕开过:

「这次日出总算看到了。」

第七天的晨光透过纱帘时,尚雾咳出了第一口带着组织碎片的血。陈屿正端着刚熬好的白粥进来,陶瓷碗砸在地板上裂成三瓣,像他们支离破碎的余生。

救护车的鸣笛声里,尚雾的指甲深深掐进陈屿手腕。氧气面罩很快蒙上白雾,又迅速被鲜血染红。陈屿跪在救护车地板上,看着心电监护仪上那些越来越窄的波形——像他们少年时在海边画的沙画,正被潮水一点点抹平。

“多发性转移。”戴着金丝眼镜的肿瘤科主任指着CT片上那些雪花般的白点,“脊髓、肝脏、甚至眼球后方都有。”陈屿盯着那个映出自己扭曲倒影的观片灯,突然想起高三毕业体检,尚雾偷改了他的视力表答案。如今那些癌细胞就像错误的答案,正在尚雾全身蔓延。

尚雾被推进ICU前,陈屿抓住他浮肿的手腕,在那道模糊的“C”上重重一吻。护士要阻拦,主治医生摇了摇头——他见过太多生死,能认出那种向死而生的眼神。

ICU的探视时间只有每天半小时。其余时间,陈屿就坐在防火通道里,透过小窗看各种导管如何把尚雾钉在病床上。他的肝癌也开始发作,右腹的疼痛像有把钝刀在慢慢锯。第三天的凌晨,护士发现他蜷缩在走廊长椅上吐血,病历本上多了一张“急性肝衰竭”的诊断书。

“你应该住院。”医生盯着陈屿蜡黄的眼白说。陈屿只是摇头,把尚雾的CT片和自己的B超单并排放在一起。两张片子上的阴影诡异地对称,像一对残缺的拼图。

第五天,尚雾突然清醒。他摸着气管插管露出困惑的表情,直到看见窗外的陈屿,才眨了眨左眼——那是他们高中时作弊的暗号。陈屿穿着偷来的隔离服溜进去,把MP3耳机塞进尚雾耳朵。喇叭里传来海浪声,是他们十七岁在灯塔用磁带录下的。

尚雾的手指在床单上划拉,陈屿立刻认出了那些字母:T-H-A-I。他捏着尚雾浮肿的指尖,轻声说清迈的疗养院已经退了,“但我买了星空投影仪”。尚雾笑了,氧气面罩上腾起一小片雾气。

当晚,尚雾的胸腔引流管突然涌出大量血性液体。抢救过后,主治医生把陈屿叫到办公室,递给他一杯太甜的咖啡。“几天。”陈屿直接问,医生转着婚戒回答:“也许能撑到周末。”窗外的梧桐树正在落叶,一片叶子粘在玻璃上,像句未写完的遗书。

回到病房,尚雾正望着天花板。陈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一块剥落的墙皮形状像他们老家地图。尚雾的喉结动了动,陈屿俯身凑近,听见气若游丝的声音:“...大学...门口...”

原来分开的第一年,尚雾曾坐八小时火车去陈屿的大学。他在校门口的奶茶店坐了整整三天,看着陈屿抱着建筑模型材料匆匆走过。“你穿了件蓝格子衬衫,”尚雾的瞳孔因为吗啡而扩大,“右手小指上...有木胶。”

陈屿的眼泪砸在监护仪的按键上,引发一阵刺耳的警报。他哽咽着坦白自己每年都回灯塔,在砖墙上刻下当年的日期。去年发现灯塔要拆除时,他偷了块砖头藏在家里——现在那块砖就放在尚雾的枕头下。

护士来换药时,陈屿摸到了那块砖。粗糙的表面上除了刻痕,还有他们十七岁时用圆规刻的字母,已经氧化发黑。尚雾的指尖在上面来回摩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的血沫里有一小块组织,像凋谢的玫瑰花瓣。

第六天深夜,陈屿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他拔掉尚雾的监护电极,用毛毯裹住他骨瘦如柴的身体,偷了辆轮椅从消防通道溜出去。秋夜的风灌进尚雾的病号服,陈屿感觉到他在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某种回光返照的兴奋。

废弃游乐园的铁门依然锁着,但摩天轮的控制室玻璃早已破碎。陈屿把尚雾抱进最底层的座舱,生锈的轴承发出刺耳的呻吟。当他们的座舱升到最高处时,城市灯火在尚雾眼中映出两点微弱的光。

“这次不用怕...被管理员抓了。”尚雾的嘴角扯出一个微笑。陈屿吻他时尝到了血腥味和吗啡的甜,尚雾的手指无力地抓着他的衣领,像十七岁那次青涩的初吻。远处,医院的警报声隐约可闻,但摩天轮仍在缓慢转动,仿佛时光倒流。

回医院的路上,尚雾突然说想看学生证。陈屿从钱包取出两张泛黄的证件照,那是他当年从教务处偷来的。尚雾盯着照片上两张稚嫩的脸,轻声说:“我们...真年轻啊。”一滴泪落在照片上,陈屿没有擦,任它模糊了那个夏天的日期。

第七天的晨曦特别明亮。尚雾的呼吸变得又浅又快,陈屿知道终点近了。他爬上病床,小心地避开各种导管,与尚雾并排躺下。两人的手臂贴在一起,陈屿的肝区和尚雾的肺部的疼痛奇异地同步,像某种古怪的和弦。

护士长破例没有赶他走。她悄悄关上门,留下两个心跳监护仪的滴滴声在室内交织。陈屿打开手机播放器,他们高中最爱的摇滚乐队流淌而出。尚雾的嘴唇动了动,陈屿把耳朵贴上去,听见他说的是副歌部分的歌词。

当阳光移到床尾时,尚雾突然清醒过来。他的眼睛亮得惊人,手指紧紧攥着陈屿的衣角。“冷...”他说。陈屿把所有的毯子都堆上来,又脱掉自己的病号服裹住尚雾的脚——那上面还有当年为了翻墙找他留下的疤痕。

“我看见了...”尚雾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陈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有阳光里飞舞的尘埃。“灯塔...”尚雾的声音越来越轻,“有人在等我们...”陈屿咬破自己的嘴唇,血腥味和泪水一起滚进喉咙。

心跳监护仪的警报响起时,陈屿正握着尚雾的手讲述清迈的雨季。他平静地看着那条绿色的线变成直线,就像看着潮水最终抹平沙滩上的画。护士们冲进来时,他只是在尚雾尚且温热的掌心画了个“C”,然后把自己的诊断书盖在了对方胸前。

葬礼在下雨天举行。尚雾的母亲递给陈屿一个铁盒,里面是尚雾高中时代的遗物。陈屿在盒底发现了当年被没收的情书原件,纸页上还有他父亲的红色批注“病态关系”。他把信折好放进内袋,正好贴着肝区的手术疤痕。

火化炉点燃前,陈屿做了最后一件事。他掏出那把珍藏十年的圆规,在自己左胸心脏位置刻下一个“S”。鲜血顺着肋骨流到尚雾的遗像上,正好染红了照片里的嘴角,像是少年在微笑。

骨灰盒下葬那天,陈屿没有出席。他去了正在拆除的游乐园,坐在尚雾最爱的摩天轮座舱里吞下全部药片。当工作人员发现时,他怀里抱着那块灯塔砖头,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未发送的短信:

“这次真的不走了。”

警方在湖边别墅找到陈屿的遗体时,星空投影仪还在运转。满室星辉中,两块并排的墓碑照片静静躺在茶几上——陈屿早已为自己和尚雾在老家买好了相邻的墓地。尸检报告显示,他的死亡时间比尚雾正好晚了七天。

深秋的风掠过新坟时,总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守墓人说,那像是两个少年在黑暗中的笑声,混着圆规刻进皮肤的细微声响,和远处货轮悠长的汽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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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抵达的台风眼
连载中常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