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到站,尚雾跳下车,隔着雨幕对车里的陈屿挥挥手。陈屿也挥了挥手,车子缓缓启动,载着那个清晰又模糊的身影驶入夜色。
尚雾转身往家走,摸了摸口袋里那支钢笔和那只小恐龙。雨后的空气清冷湿润,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前方的路还很长,课业会越来越重,夜晚会越来越深。
但想到那个温暖的便利店屋檐,那盒热牛奶,那个短暂却用力的拥抱,还有未来无数个在题海中并肩作战的深夜,他心里便充满了某种沉甸甸的、足以抵御一切寒意的力量。
新学期才刚刚开始,而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春雨连绵了几日,终于在一个周三的午后彻底放晴。阳光慷慨地洒满湿漉漉的操场,蒸发着积水,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被晒暖后的清新气息。然而,这难得的春光并未驱散高三教学楼里日益凝重的氛围。
倒计时的数字在黑板上方一日日无情递减,像悬在头顶的沙漏,每一粒沙落下都带着轻微的、却足以令人心悸的声响。试卷雪片般飞来,摞在课桌一角,越堆越高,几乎要淹没埋头苦读的身影。老师的语速更快,板书更密,眼神里的期望与催促也愈发急切。
尚雾感觉自己像一根被越绷越紧的弦。数学卷子最后一道大题的第三问依旧毫无头绪,他烦躁地丢开笔,用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那个方向,寻求某种无形的支撑。
陈屿的状态似乎更糟。他依旧维持着表面的镇定,笔记工整,回答问题时逻辑清晰,但尚雾能看到他眼下日益浓重的青黑,和偶尔停下笔时,对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近乎空茫的眼神。他的左手不再像以前那样,能及时地、带着安抚意味地垂下做小动作,更多时候是紧紧握着笔,指节用力到泛白。
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感在尚雾心底蔓延。他悄悄从笔袋里拿出那张画着鬼脸的“加油”小纸条,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弹出去。他怕打扰他,怕那根弦绷得太紧,任何细微的动静都会导致断裂。
晚自习延长后,深夜的麦当劳成了他们真正的据点。暖气开得足,空气混合着咖啡因、糖分和熬夜的疲惫味道。角落的卡座里,习题册和试卷铺满了桌面。
尚雾被一道有机推断困住,尝试了几种路线都走进死胡同, frustration(挫败感)几乎要达到顶点。他泄气地瘫进沙发,盯着天花板的灯光,感觉大脑像一团被搅乱的浆糊。
旁边许久没有动静。他侧过头,发现陈屿并没有在刷题,而是微微侧着头,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和玻璃上反射出的、他们两人模糊的倒影,眼神有些放空,手指无意识地在咖啡杯沿上划着圈。
一种细微的恐慌攫住了尚雾。他从未见过陈屿这样,那种永远冷静、永远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笃定感,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压力磨损了。
“喂,”尚雾忍不住低声叫他,用笔帽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发什么呆?”
陈屿猛地回神,像是从很深的地方被拉回来,眼底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迅速凝聚起焦点,恢复了平时的样子:“没什么。哪题不会?” 他拿起尚雾的卷子,目光扫过题目,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开始讲解。声音依旧平稳,逻辑依旧清晰,但尚雾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力掩饰下的疲惫,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道题讲完,陈屿拿起自己的咖啡杯喝了一口,指尖冰凉。 “你没事吧?”尚雾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忍不住问,“脸色不太好。” “没事,”陈屿放下杯子,扯了扯嘴角,是一个勉强的笑,“可能有点累了。”
空气再次沉默下来。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远处柜台偶尔传来的机器运作声。那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似乎变得更加具体,沉甸甸地压在他们之间的桌子上。
尚雾低头看着自己密密麻麻的草稿纸,忽然觉得无比烦闷。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合上了习题册。 “不做了!”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决绝。
陈屿惊讶地看向他。
尚雾开始动手,近乎粗暴地将摊了满桌的试卷、习题册、参考书一股脑地塞进书包里,拉链拉得哗啦作响。然后他站起身,看着愣住的陈屿:“走。” “去哪儿?”陈屿愕然,“还有一套卷子…” “让它见鬼去!”尚雾打断他,伸手抓住他的手腕。触手一片冰凉。他用力握紧,几乎是将陈屿从座位上拽了起来,“今晚放假!我说了算!”
陈屿被他拉着,踉跄地跟出麦当劳。深夜的冷风瞬间灌满衣襟,让人激灵一下清醒过来。 “尚雾!你发什么疯?”陈屿试图挣脱,语气里带着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明天要讲评…” “就疯一晚!”尚雾头也不回,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容拒绝,拖着他快步走向旁边那条黑黢黢的、通往河堤的小路,“天塌不下来!”
河堤上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孤零零地站着,在潮湿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河水在黑暗中静静流淌,反射着对岸零星的灯火。远离了教室和习题,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声和水声。
尚雾终于松开手,喘着气,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石阶上。陈屿站在他面前,胸口微微起伏,看着他的眼神复杂,混杂着不解、愠怒,还有一丝…被强行从泥沼中拖出的无措。
“你到底想干什么?”陈屿的声音在夜风里有些发颤。 “不干什么,”尚雾仰头看着他,路灯的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就看会儿河,吹吹风,不行吗?”
陈屿沉默了,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僵硬的雕像。紧绷的肩线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过了一会儿,尚雾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来:“陈屿,我们是人,不是做题机器。” 他拍了拍身边的石阶:“坐下歇会儿吧,算我用了那张‘陪发呆券’,行不行?”
陈屿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他沉默地站了几秒,终于慢慢地、有些脱力地在尚雾身边坐了下来。两人之间隔着一点距离,谁也没有说话。
冰冷的石阶透过裤子传来凉意,夜风带着水汽,吹得人很冷。但那种几乎令人窒息的、绷到极致的压迫感,却仿佛真的被这冷风吹散了一些。
尚雾从口袋里摸出那两只丑萌的绿色小恐龙钥匙扣,递了一只给陈屿。 “拿着,”他说,“让它替你扛一会儿。”
陈屿低头看着掌心里那只咧嘴傻笑的塑料恐龙,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尚雾以为他不会再有任何反应时,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拢手指,将那只小恐龙紧紧攥在手心里。然后,他深深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吐出来。紧绷的肩膀,就随着这个呼吸,一点点地、垮塌了下来。
他向后靠在冰冷的石阶上,仰起头,闭上了眼睛。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眼底浓重的疲惫和一丝终于不再掩饰的脆弱。
尚雾没有看他,也学着他的样子,仰头靠着石阶,看着城市夜空被灯光染成的昏红色。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刺得生疼,却又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有时候…”陈屿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觉得快喘不过气了。” 尚雾心里一紧,没有打断他。 “好像所有人都在看着…不能错,一步都不能…”他继续说着,声音里带着一种茫然的疲惫,“…那本习题册,我刷了第三遍了,还是怕…”
这些话,零碎,压抑,却像石头一样砸进尚雾心里。他从未听陈屿说过这些。他一直以为,强大如陈屿,是不会被这些压力击垮的。
他伸出手,在冰冷的石阶上摸索着,找到了陈屿同样冰凉的手,用力握住。 “怕什么,”他说,声音在风里显得有些哑,却带着一股蛮横的劲儿,“天塌下来,我…我个子比你高一点,帮你扛一会儿。”
这句幼稚又毫无逻辑的话,却让陈屿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反手紧紧回握住尚雾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冰冷的河堤上,手握着手,像两只在暴风雨中互相依偎着取暖的幼兽。不再说话,只是听着风声,水声,和彼此有些沉重的呼吸声。那根绷得太紧的弦,似乎在无声的陪伴中,稍稍松弛了一丝缝隙。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寒意越来越重。陈屿先动了动,他松开手,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 “回去吧。”他说,声音虽然依旧疲惫,却似乎清明了许多。 “嗯。”尚雾也站起来,跺了跺发麻的脚。
回去的路上,两人依旧沉默,但气氛不再那么凝滞。走到分别的路口,陈屿停下脚步。 “谢了。”他看着地面,声音很低。 “谢什么,”尚雾耸耸肩,“那张券你得给我补上。” 陈屿终于很轻地笑了一下:“好。”
他拿出那只绿色小恐龙,放在眼前看了看,然后小心地揣回口袋:“走了。” “嗯。”
尚雾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才转身回家。口袋里,那只小恐龙硌着他,冰凉,却莫名让人安心。
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试卷依旧会雪片般飞来,倒计时依旧会无情递减,压力不会消失。
但至少今晚,他们从那片令人窒息的泥沼里,偷来了片刻喘息。
而只要还能并肩,还能在快要溺毙时互相拉一把,前路再难,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夜色深沉,风依旧冷,但心底某个地方,却仿佛被那只傻笑的恐龙,注入了一点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暖意和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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