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尚雾的指尖悬在陈屿右臂内侧的疤痕上方,那些平行排列的凸起在月光下像钢琴键。
“警棍打三下,电击五次。”陈屿的虎牙刮过他锁骨,“最后这个是烟头,因为我在审讯记录上写了你的名字。”他扯开衬衫领口,露出锁骨下方褪色的“Eclipse”纹身,“覆盖这个伤疤时最疼,纹身师说我在流血泪。”
尚雾的肺部突然痉挛,咳出的血沫溅在陈屿敞开的胸口,像落在雪地上的红梅。陈屿用婚戒接住一滴,银圈里顿时盛满暗红。“比当年你在我脖子上流的血颜色深。”他转动戒指,血珠顺着铂金表面滑落,“医生说肿瘤破裂时就这样。”
远处海面传来货轮鸣笛,与记忆中的频率完全一致。尚雾想起高三那年冬天,他们在淋浴间偷偷□□,热水器突然故障,冷水浇下来时陈屿把他按在瓷砖墙上,背后是冰冷的,贴着他的胸膛却是滚烫的。此刻防水布下的积水同样刺骨,但陈屿的体温透过湿透的衬衫传来,像即将熄灭的余烬里最后一点暖意。
“形婚。”陈屿突然说,无名指上的戒指滑落进积水里,“她叫林冉,是肿瘤科护士。”他摸索着从西装口袋掏出皮夹,透明夹层里是张折叠的纸条,“帮我演了三年戏,条件是每周给她女友的病房送向日葵。”
尚雾展开纸条,上面是陌生的女性笔迹:“他化疗呕吐时喊的是你的名字”。字条边缘有反复折叠留下的裂痕,像是被人展开又收起过无数次。他突然想起同学会上那个穿杏色连衣裙的女人——她给陈屿整理领带时,指尖根本没碰到他皮肤。
“现在信了?”陈屿的犬齿咬上他耳垂,和十七岁那年一样不知轻重。血腥味在唇齿间漫开,尚雾尝到他牙龈出血的铁锈味,尝到靶向药的苦涩,尝到某种更深邃的、类似海底火山喷发后的矿物质气息。这个吻像场微型战争,双方都在对方口腔里留下带血的印记。
防水布突然被狂风掀起一角,暴雨直接浇在两人交叠的身体上。陈屿的定制西装早成了破布,尚雾的牛仔夹克也褪色成苍白。现在他们终于平等,都是被病痛和时光摧残得千疮百孔的躯壳,在台风眼里瑟瑟发抖的流浪动物。
“墨尔本...”尚雾的牙齿打颤,“我去了七次达令港...”
陈屿的瞳孔在黑暗中放大。他抓起尚雾左手按在自己腹部的刀疤上——那是肝癌手术留下的,蜈蚣般的缝合痕迹。“第一次手术醒来,我听见护士说‘肝移植存活率’...”他的指甲陷入尚雾手腕,“当时就想,要是能买到你的肝...”
尚雾突然暴起将他按在墙上,膝盖顶进他双腿之间。陈屿的肋骨硌得人生疼,但疼痛此刻成了最鲜活的确认——他们还活着,至少在这一秒。生锈的铁片在争抢中掉落,在水泥地上弹跳着发出清脆声响。
“2009年12月25日。”尚雾咬着他喉结质问,“墨尔本暴雨,你在哪?”
陈屿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摸到尚雾无名指上那圈淡白的戒痕——不是婚戒,是长期佩戴某种医疗器械留下的。“圣文森特医院急诊科。”他的拇指按在尚雾掌心,“护士说你HIV阳性拒绝见我,我不信,在停车场等了三天...”
尚雾的咆哮被咳嗽打断,血块喷在陈屿敞开的衬衫前襟。2009年冬天,他确实因肺炎入院,却从未见过任何访客。现在他明白了那张伪造的检测报告如何成为完美的牢笼——它让两个囚徒在相邻的牢房里互相呼唤,却听不见彼此的回音。
陈屿突然撕开尚雾的衬衫,纽扣崩飞的声音像枪响。月光下,尚雾胸口的手术疤痕呈现出诡异的Y字形,那是肺癌切除的痕迹。“第二次去墨尔本,”陈屿的舌尖描摹着疤痕边缘,“你公寓的租客说刚搬走个‘咳血的亚洲人’...”他的牙齿突然狠狠咬住疤痕末端,“我他妈找遍了全城的肿瘤科!”
疼痛让尚雾眼前发黑,但他没推开陈屿。这具躯体早已不是十七岁时令彼此着迷的模样——陈屿的腹肌被肝腹水撑得变形,他的肋骨根根分明像洗衣板。然而当陈屿的膝盖顶进他大腿内侧时,电流般的快感依然沿着脊椎窜上来,和少年时代如出一辙。
灯塔突然剧烈摇晃,半截铁楼梯从高处砸落。陈屿用身体护住尚雾,钢筋擦过他太阳穴,血立刻糊住半边脸。尚雾扯下领带按在伤口上,丝质面料瞬间被浸透。“白痴...”他的声音哽在喉咙里,“肝性脑病发作还...”
“比你先死比较好。”陈屿舔着流到嘴角的血,“当年在器材室我就说过——看着你**比我自己爽。”
暴雨从四面八方灌进来,防水布彻底失去了作用。尚雾把陈屿拖到墙角相对干燥处,发现他右手紧攥着什么东西——是那颗没吃完的跳跳糖,包装袋上的卡通鲸鱼已经被血染红。
“最后一颗。”陈屿把糖粒倒进尚雾掌心,“护士站小丫头给的,说祝叔叔早日康复。”
彩色的晶体在舌面上炸开,尚雾想起他们在生物课上偷尝氯化钠的愚蠢实验。陈屿当时说咸味像眼泪,而现在这颗糖尝起来像血、像□□、像海水,像所有他们交换过的□□混合后的味道。
陈屿突然剧烈抽搐起来,暗红的血从鼻腔涌出。尚雾知道这是肝衰竭晚期的典型症状,肿瘤正在他体内大面积破裂。他掰开陈屿的嘴塞进自己的皮带,防止他咬断舌头,就像当年陈屿在癫痫发作时为他做的那样。
“同一天...”陈屿在抽搐间隙挤出几个字,“我们确诊...”
尚雾的肺部应和般传来剧痛。三周前的CT显示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胸膜,每次呼吸都像有碎玻璃在刮擦。他抓起铁片在墙上添了道新刻痕,与之前的线条组成一个残缺的等号:S&C = 1998 - 202...
最后那个“8”字还没刻完,铁片就从指间滑落。陈屿的手覆上来,带着他完成最后一笔。两只手叠在一起颤抖,像暴风雨中纠缠的枯枝。
“形婚...”陈屿的瞳孔开始扩散,“是为了...医保...互助献血...”
尚雾突然明白了。陈屿需要直系亲属才能优先获得□□,而同性婚姻在国内不被承认。那个叫林冉的护士,不仅帮他掩护性向,还在法律层面为他争取治疗机会。所有线索串联起来——陈屿书桌抽屉里那些献血证,衣柜深处印着“家属优先”的肝移植申请,以及...同学会上他给校长敬酒时无名指上刺眼的婚戒。
远处传来建筑物倒塌的轰鸣,灯塔最后的支撑结构正在瓦解。陈屿的手突然变得有力,他拽过尚雾的左手,将铁片尖端按在腕动脉上方:“该...完成...仪式了...”
十七岁那年,他们在生物实验室用采血针互相在手腕画“S”和“C”,却被突然返回的老师打断。此刻铁片割开皮肤的疼痛让尚雾眼前发白,但他看着鲜血涌出形成完美的“C”字时,竟感到诡异的平静。轮到陈屿时,他的手已经抖得握不住铁片,尚雾只能包着他的手,在苍白皮肤上刻下歪扭的“S”。
血珠顺着交握的手腕滴在防水布上,像一串省略号。陈屿的呼吸越来越浅,尚雾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恍惚间,他看见十七岁的陈屿站在灯塔门口逆光里,校服下摆沾着蓝墨水,手里晃着两罐偷来的啤酒:“尚雾!等我们三十岁...”
后面的话被海风吹散了。现在他们终于三十岁,躺在废墟里,听着彼此渐渐微弱的心跳。尚雾用最后力气翻出背包里的胶片相机——1998年夏天用过的那台,镜头早已霉变。他对着两人交叠的手腕按下快门,没有闪光灯,没有对焦,只有黑暗中的机械声响。
陈屿的嘴角微微上扬。他摸索着从西装内袋掏出手机,屏幕锁是尚雾十七岁的照片。电量只剩3%,他点开录音功能,将手机塞进尚雾的牛仔夹克口袋。
“这次...真的...不走了...”陈屿的唇贴在他耳廓上,气息比海风还轻。
尚雾闭上眼睛。远处货轮的汽笛声与记忆完美重叠,他终于想起那个被风吹散的句子后半截——“等我们三十岁,就回灯塔洗照片”。
现在他们带着一身伤痕回来,在暴风雨中完成了这场迟到的冲洗。
灯塔彻底坍塌时,月光短暂地穿透云层。那台老式相机从尚雾手中滑落,底舱弹开,暴露在空气中的胶片开始缓慢感光。
在永恒定格的最后一帧里,有两只伤痕累累的手腕紧贴在一起,血绘的字母“S”和“C”终于相连,像一道跨越十四年的桥。
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时,尚雾听见血液在耳膜里轰鸣。那声音像极了十七岁夏天的蝉鸣,粘稠灼热,永无止境。陈屿的肋骨硌在他掌心,嶙峋的触感让他想起墨尔本公寓里那张弹簧床——无数个咳血的深夜,他蜷缩在上面,用圆规尖在床底木板上重复刻着“C”字。
“冷...”陈屿的牙齿磕在他锁骨上,带着肝癌患者特有的铜腥味。尚雾摸索着拽过浸透雨水的西装盖住两人,呢料吸饱了水,沉得像铅块。陈屿突然笑起来,气息喷在他颈动脉处:“像不像...高三那年...器材室的垫子...”
记忆如潮水漫过。那年春天多雨,体操垫散发着霉味,陈屿的校服裤卡在膝弯,他咬住尚雾的肩膀防止呻吟漏出。此刻防水布下的积水同样浑浊,陈屿的定制西裤缠在脚踝,真丝内裤被血和雨水染成诡异的紫红色。
尚雾的指尖触到他腹部的引流管伤口,周围皮肤烫得惊人。“败血症。”陈屿抓着他的手往下按,“肝脓肿...破了...”他的指甲陷入尚雾手腕,却在颤抖——不是出于**,而是器官衰竭导致的肌痉挛。
远处灯塔铁门在风中哐当作响,像有愤怒的幽灵在摇晃牢笼。尚雾突然想起陈屿父亲皮带扣撞击地面的声音,那个警察总喜欢把皮带对折再对折,形成四股编织的刑具。“第三根肋骨...”他抚过陈屿胸侧的凹陷,“就是那次...”
陈屿的瞳孔在黑暗中扩大。1999年冬天,阁楼,零下五度。他父亲用警棍抵着那个凹陷说:“再说一遍那个变态的名字?”十七岁的陈屿咬着舌尖数数,数到三十七下时吐出了第一口血,却始终没发出对方期待的求饶。
“现在...对称了...”陈屿突然拽着尚雾的手按在自己左侧相同位置。肺癌转移形成的肿块正在那里跳动,像第二颗畸形的心脏。他们的病痛在此刻达成诡异的平衡——陈屿的肝脏和尚雾的肺,两个溃烂的器官隔着两层皮肤共振。
雨势突然变急,水从穹顶裂缝灌进来,在尚雾锁骨凹陷处积成小小的水洼。陈屿俯身去喝,舌尖卷走雨水时扫过突起的颈骨。“咸的...”他的犬齿磨蹭着尚雾的喉结,“像达令港的...浪...”
尚雾的肺部突然痉挛,咳出的血沫喷在陈屿脸上。2009年圣诞节的暴雨中,他确实去过达令港,盯着歌剧院的贝壳形屋顶吞下十粒安眠药。醒来时胃管插进鼻腔,护士说是个亚裔男人送他来的,那人浑身湿透,右腹有新鲜缝合的伤口。
“那晚...”尚雾的指甲抠进陈屿肩胛骨,“为什么...跑...”
陈屿的呼吸停滞了一秒。圣文森特医院走廊的荧光灯下,他看见尚雾的病历上印着“HIV阳性”,而护士说患者拒绝见任何访客。腹部的肝活检伤口在雨中开裂,血顺着裤管流进皮鞋里,但他只是把电话号码塞给值班医生就转身离去——尚雾母亲在电话里哭喊着“别再害我儿子”的声音还在耳边炸响。
“懦弱。”陈屿的额头抵住尚雾的,两人的汗水混在一起,“我们都...太擅长...逃跑...”
一道闪电劈开夜空,刹那间的白光里,尚雾看见陈屿右臂内侧的疤痕泛着珍珠母的光泽。那些平行切口太过整齐,根本不像是警棍能造成的。他突然明白了2011年那封被拦截的信里,陈屿提到的“三个月治疗”意味着什么。
“电击...”陈屿的指尖描摹着尚雾肋间的化疗输液港疤痕,“比不过...你转学那天...”他忽然咬住尚雾的左手无名指,那里有圈淡白的戒痕——不是婚戒,是PICC导管固定器的压痕。尚雾在墨尔本最后一次化疗时,曾对着这个印记自言自语:“陈屿,你看,我们也算有过戒指...”
灯塔的钢结构发出垂死的呻吟,一大块混凝土砸在近处,气浪掀翻了防水布。陈屿用整个身体护住尚雾,后脑撞在墙上发出闷响。温热的血顺着尚雾的颈窝流到胸口,与他自己咳出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手机...”陈屿突然挣扎着去摸西装内袋,“录音...”
尚雾帮他掏出那部电量只剩2%的iPhone。屏幕亮起的瞬间,他看见锁屏照片——是高二春季运动会上他跳高的剪影,那道模糊的弧线被陈屿珍藏了十四年。语音备忘录的红色录音键已经按下,陈屿的嘴唇贴在话筒边:“尚雾...等我们三十岁...”
这句话被货轮的汽笛声打断,与1998年夏天如出一辙。尚雾突然剧烈颤抖起来,记忆的迷雾被狂风撕开——当年陈屿在灯塔里没说完的后半句,根本不是关于洗照片,而是:“等我们三十岁,要是还在一起,就一起去死。”
多么幼稚的浪漫,多么残酷的预言。现在他们真的三十岁了,真的在台风天回到了这座灯塔,真的要在彼此怀里停止呼吸。命运像个蹩脚的剧作家,把少年人的戏言变成无法挣脱的谶语。
陈屿的瞳孔开始扩散,却固执地盯着尚雾的左手。尚雾明白了,颤抖着将两人的手腕贴在一起——陈屿刻的“S”和他刻的“C”终于相连,血珠交融后渗进对方的伤口。十七岁那年未完成的仪式,在生命尽头补上了最后一笔。
“你看...”陈屿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我们...还是...所有物...”
尚雾的视野开始模糊,最后的意识聚焦在陈屿无名指根部——那里有圈深深的勒痕,是长期佩戴婚戒又强行摘除留下的。
现在他终于读懂了这个符号:形婚是陈屿筑起的最后一道堤坝,用来围堵那些快要决堤的思念。
就像他自己肺部的肿瘤,不过是无处可去的爱意凝结成的恶果。
陈屿的手机从指间滑落,电量显示1%。
录音仍在继续,录下他们交缠的喘息,录下灯□□塌的轰鸣,录下远处海潮永恒的叹息。
尚雾用最后的力气按下快门——那台老式胶片相机没有装胶卷,但机械声在黑暗中清脆如心跳。
当陈屿的呼吸停止时,尚雾感到奇异的平静。
他想起解剖课上老师说,人死后听觉最后消失。
于是他贴着陈屿已经冰凉的耳廓,轻轻说出那三个字。
远处货轮传来汽笛,与1998年夏天一模一样的长短频率,完美地,残忍地,盖过了这句迟来十四年的告白。
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瞬,尚雾错觉陈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或许是真的,或许只是濒死的大脑制造的幻觉。
但都不重要了。
雨声渐远,疼痛褪去,黑暗中只有两只血淋淋的手腕紧贴在一起,像一座小小的桥,横跨生死,连接往昔与永恒。
灯塔完全倒塌时,月光短暂地穿透云层。
那台没装胶卷的相机静静躺在废墟里,快门保持着最后按下时的状态。
而在某个平行时空的1998年夏天,两个少年正骑着单车冲向海边。后座那个有着虎牙的男孩大笑着喊:“尚雾!等我们三十岁...”风声吞没了后半句,但没关系,因为他们还有一生的时间去说完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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