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那些字母正在渗水,像两道流血的伤口。尚雾转身舔掉陈屿睫毛上的雨滴,咸涩的味道让他想起那年台风天,他们躲在灯塔里分食的袋装泡面。陈屿把最后一口汤喂给他时,货轮的汽笛声盖过了那句“我喜欢你”。
“现在说还来得及吗?”陈屿突然问。
尚雾把跳跳糖的空包装袋塞进他嘴里:“晚了十四年。”
但陈屿执拗地看着他,眼白上的血丝像地图上的河流。于是尚雾凑近他右耳——那里有当年被他咬出的缺口——轻声说了三个字。陈屿的瞳孔在黑暗中放大,随即大笑起来,笑声被新一□□雨打得支离破碎。
“操,我当年在灯塔想说的也是这句。”
他们像少年时代那样头碰头蜷缩在一起。尚雾的肺癌和陈屿的肝癌在雨声中达成微妙的和解,两种绝症在他们相贴的皮肤间进行着无声的交流。防水布外的世界正在崩塌,海堤警戒线被风吹断,婚纱摄影基地的广告牌砸进海里,而他们只是安静地数着彼此的呼吸。
“睡会儿吧。”陈屿把尚雾咳血的手帕塞到自己枕下,“台风登陆还早。”
尚雾在昏沉中想起医院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想起CT机运转时冰冷的电子音,想起医生对着光片说“已经转移”时镜片上的反光。此刻陈屿的心跳贴着他后背,比任何医学仪器都真实。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陈屿在摸他的肋骨。那些凸起的骨头像钢琴键,陈屿的手指在上面弹奏着无声的安魂曲。雨声渐远,尚雾梦见十七岁的自己站在器材室门口,手里攥着被退回的情书,而陈屿在走廊尽头转身,校服领口下隐约露出新鲜的淤青。
“别走...”他在梦里说。
陈屿的嘴唇贴在他太阳穴上:“这次真的不走了。”
防水布外的暴雨变成了某种白噪音。尚雾在意识涣散的边缘想起,当年那个没听完的句子,或许和陈屿此刻环抱着他的手臂一样,只是个未完成的简单承诺。
灯塔废墟外,台风眼正在经过,海面短暂地平静下来。月光透过云隙照在墙上那两个洇水的字母上,铁锈顺着墙缝流下,像一道迟到了十四年的泪痕。
灯塔的穹顶终于完全坍塌,碎成无数片锋利的月光扎进积水里。尚雾在剧痛中醒来,发现陈屿正用领带扎紧他右臂——不知何时被钢筋划开的伤口翻着苍白的边缘,血却流得很慢,像即将干涸的溪流。
“血小板太少了。”陈屿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的白衬衫现在成了绷带,布料撕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尚雾看见他肋骨间凹陷的阴影,像被潮水冲刷出的沙坑。
防水布早已不知去向。暴雨直接浇在裸露的皮肤上,反而带来奇异的清醒。尚雾伸手触碰陈屿腹部的引流管——那根本该连接着腹腔积液的软管现在垂在体外,末端滴着淡红色的液体。
“早上自己拔的。”陈屿抓住他颤抖的手指,“反正没用了。”
远处海面传来闷雷般的轰鸣。尚雾知道那不是雷声——是防波堤垮塌的动静。咸涩的海风里突然混入柴油味,浓得让人作呕。陈屿的瞳孔在黑暗中扩大,尚雾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正在急剧下降。
“冷吗?”尚雾解开自己浸透的衬衫,将陈屿的手按在左胸。那里有手术后留下的疤痕,像一条蜈蚣匍匐在肋骨之间。陈屿的指尖描摹着缝合线的走向,突然笑起来。
“和当年阑尾炎的位置差不多。”他的虎牙在闪电中泛着珍珠色的光,“你还记得校医怎么说?‘两个男生挤在医务室像什么话’。”
记忆像潮水般涌来。十七岁的陈屿蜷缩在窄小的病床上,校服撩到胸口。尚雾假装帮他按止痛穴位,实则用拇指摩挲他腹股沟的敏感带。消毒水味道的床单下,两具年轻躯体偷偷交换着热度。
此刻三十岁的躯体相贴,却是因为更残酷的理由。尚雾的肺叶像浸水的海绵,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咕噜声;陈屿的肝脏正在泄漏毒素,让他的呼吸带着甜腻的腐烂气息。但当他低头吻住尚雾颤抖的嘴唇时,尝到的依然是十七岁那年跳跳糖的味道。
“还有...多少时间?”尚雾在喘息间隙问。他的视线边缘开始出现黑斑,像一群迁徙的乌鸦。
陈屿的手滑到他后背,在脊椎第三节凸起处停下:“够完成那幅画。”
尚雾这才注意到陈屿右手攥着半截炭笔——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或许是婚纱摄影基地遗落的写生工具。他任由陈屿将自己翻过去,感受着炭笔在肩胛骨上移动的触感。冰冷的笔尖与温热的呼吸交替落在皮肤上,像某种奇特的治疗仪式。
“当年美术课...”陈屿的声音带着血沫的黏稠,“我总画不好人体比例。”
尚雾记得。他总是故意把素描本斜放,好让陈屿能看见他潦草的速写。那些藏在作业边缘的小涂鸦——陈屿打篮球时扬起的发梢,陈屿趴在课桌上睡觉时睫毛的弧度,陈屿在淋浴间水流中若隐若现的腰线。
炭笔突然折断。陈屿咒骂一声,改用指尖蘸着尚雾咳在防水布上的血继续画。温热的液体在皮肤上蜿蜒,像一条微型红河。尚雾在疼痛的迷雾中猜想那是什么图案——是他们十七岁时没能拍成的合照?是灯塔窗外的海平线?还是简单到近乎幼稚的爱心?
一道闪电劈下。尚雾在积水中看见倒影:自己瘦骨嶙峋的后背上,陈屿用血绘出了完美的日全食——黑色炭笔勾勒的圆形阴影中,红色血丝呈放射状爆发,正是那年他们在天文馆偷吻时,穹顶投影的景象。
“Eclipse.”陈屿的嘴唇贴在他脊椎凹陷处,“这次是真的了。”
风暴突然变得狂暴。海水混着柴油灌进废墟,水位迅速上升。尚雾挣扎着转身,发现陈屿的瞳孔已经放大,虹膜呈现出濒死者的浑浊蓝色。他疯狂地拍打对方脸颊,直到陈屿突然抽搐般深吸一口气。
“药...”陈屿指向漂浮的西装外套。尚雾扑过去摸索内袋,只找到一个空了的药盒和半包跳跳糖。当他转身时,陈屿已经用铁片在墙上刻下新的痕迹——在“S&C=1998-2028”下方,多了一行歪斜的小字:“下次别迟到”。
积水漫到胸口时,他们像海葵般紧紧缠绕。陈屿的婚戒早已沉入水底,尚雾的诺基亚也在某个角落停止了振动。所有的药物、诊断书、未发送的信息都被浊流吞没,只剩下两具伤痕累累的躯体,以最原始的方式确认彼此的存在。
“记得...天文台的望远镜吗?”陈屿的呼吸喷在尚雾耳后,“你说...木星红斑...像我的...”
尚雾用尽全力转身。陈屿的右眼已经失去焦点,但左眼依然明亮,映出远处被台风撕碎的云层。尚雾突然想起那个被汽笛声打断的下午,陈屿在灯塔螺旋楼梯上没说完的后半句。
“等我们三十岁...”尚雾的嘴唇贴在陈屿龟裂的唇上,“...就去看真正的日全食。”
陈屿的瞳孔轻微收缩。尚雾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听见了,但此刻陈屿右手正紧贴着他左胸,指尖随着心跳微弱地颤动。尚雾也将手掌覆在陈屿右腹——那里本该有肝脏的律动,现在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柔软。
水位上升到下颌时,尚雾做了个本能的仰头动作。陈屿却突然挣脱开来,用最后的力气将他推向半截尚未倒塌的墙壁。
“数到...三百零二...”陈屿的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就像...楼梯...”
尚雾的指尖擦过陈屿的发梢——那上面还挂着十七岁那年沾到的海盐。然后潮水彻底吞没了他们。在浑浊的黑暗中,尚雾感觉陈屿的手指最后一次擦过他喉结的突起,就像当年分发矿泉水时“不经意”的触碰。
0.3秒。精确到毫秒的永恒。
肺部的灼烧感突然消失了。尚雾在黑暗中看见器材室的阳光透过百叶窗,陈屿逆光站在门口,校服下摆沾着蓝墨水。远处传来货轮汽笛声,跳跳糖在舌面上炸开,灯塔螺旋楼梯的台阶在脚下延伸...
三百零一级。
三百零二级。
最后三级他们滚作一团。
防水布外的世界彻底安静下来。月光穿透逐渐平静的海水,照亮墙上那道被铁锈和鲜血浸透的等式。两个相邻的字母被潮水冲刷得边缘模糊,却因氧化反应变得更加深刻,如同某些被时间证明反而愈发清晰的记忆。
在人类无法感知的维度里,有两段脑电波正以完全相同的频率震荡。医学上称之为“濒死同步现象”,浪漫主义者则称之为爱情。它们缠绕着上升,穿过冰冷的海水、暴虐的台风、婚纱广告牌的塑料碎片,最终融入灯塔废墟上空旋转的云层。
远处,第一缕晨光刺破□□。搜救队的汽笛声响彻海岸线,惊起成群的海鸟。它们掠过泛起油污的海面,翅膀沾着血迹与铁锈,飞向风暴过后的晴空。
而在最深的海底,两枚素圈戒指静静躺在沉船残骸间,随着洋流轻轻碰撞,发出只有深海鱼类才能听见的清脆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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