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沉,席卷着细碎雪粒的风吹在脸上,封蘅忍不住揉了揉眼,方才的激烈争执仍旧萦绕在耳边,魏宫高耸的巷道平直冷冽,宫人提着的灯散出柔和微弱的光。
菱渡挽着封蘅的胳膊,唯恐她摔了跤,却听着她轻声问,“陛下在哪儿?”
“听人说往毓福宮去了。”菱渡小心翼翼地说。
封蘅微微点头,“你说此事如何收场呢?”
“郡王非但抗婚,还当众说出折辱陛下的话来,依奴婢看,那位贺兰姑娘怕是在平城无立足之地了。”
“看来那日西河没问清楚她兄长的心思。”封蘅喟叹,“贺兰容是个无辜的姑娘,偏她那母亲常盈是常太后的义女。”
更令封蘅不解,太后已经知晓拓跋长乐心高气傲不同意这门婚事,必要迎娶高门贵女长志气,为何一定要有这样的旨意?
恍惚间,她走到镜池,瞅见湖面那张看上去多思多虑的脸,一瞬间她都认不出自己了。
拓跋弘训斥长乐之时,她才发现她那太子哥哥当真有所谓的帝王气度了,一向嚣张跋扈的长乐眼睛里流露出震惊与恐慌,以至于立顷刻败下阵来,惶惶然,伏首告罪。
拓跋云站在太和宫外已然一个时辰,殿堂漆门紧闭,外头宫门敞开着,侍卫们神情肃穆。
身为景穆帝之子,他自小长在东宫,那时父亲是贤名远播的太子,太武帝北征期间,年轻的太子主政监国,裁决事务,内外咸服,朝野上下都称赞太子殿下为政精察,乃大魏之福兆。
太平真君七年,太武皇帝灭佛,拓跋云尚且三四岁的年纪,他那年轻有为的太子父亲为少造杀戮,提前泄露诏书,拖延时间,救了无数僧侣性命。
从此父子嫌隙丛生。
东宫与魏宫的矛盾,太武帝与太子的矛盾,以东宫亲信与宫廷宦官相互倾轧的方式,暗流涌动,最终改变了大魏的走向。
嫉恶如仇的太子轻蔑阴险狂悖的宦官,尤其是身为宦官之首的中常侍宗爱。宗爱却因左右逢源恩宠日盛,他素来与太子近臣仇尼道盛、任平城有隙,于是罗织罪状,引出东宫经营田庄牟利之事,太武帝大怒,包括仇、任在内的东宫属官尽数被诛。
宗爱聪明,战火止于官员,不曾引到太子身上,那时他还不敢背负针对储君的罪名,不过是借太武帝的手报私仇,不想牵连甚广,太武帝几乎剪尽东宫羽翼。
不出两年,太子忧惧一病不起,后竟病重而死。那时候东宫彻底势微,太子妃与兄长拓跋濬从此步步小心,拓跋云的母亲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椒房,比起兄长肩负起东宫的使命,他虽然如同东宫的每个孩子一样被教导谨言慎行,但也算无忧无虑长大。
只是每次入宫,他的眼睛还是会被高坐在上的祖父的身影刺痛,那是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要是父亲还活着就好了。
拓跋云隐约记得那个绿袍宦官一副笑眯眯的眼睛,如果不是父亲被逼死,他那样的年纪,不会察觉这个看上去热心肠活菩萨一样的胖宦官会有什么坏心思。
令他印象更深刻的是东宫薨逝后,太子妃与兄长眼里的谨慎屈辱与更深沉的仇恨。
太子之死改变了东宫所有人的命运,对晚年的太武帝而言,无疑是最沉重的打击,他虽然猜忌储君,却没有要儿子性命的想法,诛杀东宫属官,不过是个年迈的父亲考验敲打接班人的手段而已。
太武帝沉溺于丧子之痛,再无立储心思,每隔两三日就会召见太子妃和皇孙拓跋浚,对自己的宠臣宗爱更无暇防备,在宗爱逼宫弑君的那一刻,他大概第一次发觉小小的宦官会给自己带来威胁。
这威胁是致命的。
一辈子威豪雄断的太武帝,最终被宗爱刺死在永安宫。
再后来,中常侍宗爱立南安王拓跋余为帝。同年十月,宗爱又杀死新帝拓跋余。羽林郎中刘尼、殿中尚书源贺、尚书令长孙渴侯、南部尚书陆丽趁机迎皇孙拓跋濬入宫即位,平定禁宫祸事,诛杀宗爱,夷其三族。
当年禁宫那场祸事原本与他无关,可是阴差阳错,却夺走了他的发妻的性命。
要是那天没有进宫就好了。
皇兄登基是大喜事,除了他,东宫所有人都喜不自胜。
任城王觉得日光有些晃眼。
他甚至有些记不清他那发妻的一颦一笑了,有时候会恍惚回忆都是假的,可屋子里佛龛的供奉和长子淡漠的神情提醒他,那日一尸两命,他的发妻和腹中孩儿死于诛杀宗爱的宫变。
他觉得魏宫的空气凛冽地要将人的五脏六腑搅碎。
舆驾停在太和宫门前,拓跋云慌忙收起思绪,跟随年轻的帝王走进大魏的心脏。
侍从们阖上门,宫殿里静得可怕,香炉里的烟似断似续,拓跋弘转过身来,深深望了一眼拓跋云,摩挲着手中精巧的悬心炉,“叔父查了这么久,可有查到些什么?”
拓跋云当然明白眼前年轻帝王的心思,他垂下眼,躬身说,“一切皆如陛下料想。”
拓跋弘让他任内都大官,重查旧事,不是为了知道什么,而是让他知道这一切,包括萍夫人,包括他那看上去总是沉默寡言谨慎过头的继室的身份。
谭双至死,都不知道他已经知道她的一切,现今她自尽,他选择沉默地收殓她的尸骨,对外宣称病逝。
说起来,他与谭双的夫妻缘分,不过短短三个月而已。
后来坊间传闻,任城王果真对先王妃一往情深,迎娶第二任王妃,不过是同情此女病入沉疴。
任城王深情名声更甚。
“臣昨日到御河,水面的冰裂开了。”拓跋云离开太和宫前,对拓跋弘这样说。
拓跋弘唔了一声,“冰雪消融,草木萌发,严冬总算结束了。”
他望着任城王走下台阶的背影,对着络迦招了招手,“长乐的帖子送来了?”
“回陛下,郡王言陛下‘姜家大被以同眠’语,令他深感愧疚,不知如何行走,谢陛下宽其罪。思及陛下对郡王拳拳厚爱,郡王深自后悔,万死无能报之。”络迦将话一五一十告知拓跋弘。
帝王微皱了眉,冷笑一声,“前日里嚣张跋扈,短短两日移了性情?”
“太后娘娘教子有方,叫郡王在太庙跪了一天一夜,听人说郡王痛哭流涕,懊悔不已。”络迦脸上堆出讨巧的笑,“郡王那日大概受了小人挑拨,一时口不择言,陛下天生威仪,又岂是郡王可比拟,他一定有自知之明。”
拓跋弘厌烦他这话,瞬间冷了脸,络迦自知失言,千恭万敬地说司造和司膳送来了新玩意。
拓跋弘从宫人呈上的司造新物里挑了几件合眼绢花并首饰,又尝了司膳送来的甜食,说,“羊羹很好,不太甜,想来昭仪喜欢。”
“奴婢这就送去昭宁宫。”络迦忙躬身取了赏赐,正欲退下,又听着拓跋弘说,“告诉昭仪,朕晚些瞧瞧她。”
“是,是,昭仪必然欢喜!”
封蘅正尝第三块羊羹,入口柔软又有颗粒感,正要拿第四块,手就被拓跋弘拉住,他在她身后坐下来,瞧着案桌上的茶盏甜食,瓜果咸脯,“朕成日里忙得日渐消瘦,阿蘅倒是会享受。”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嘛。”封蘅侧过身来,懒洋洋地,“我在想为何大部分糕点一定要加那么多糖呢,又齁又腻,还会牙疼。”
“你不喜欢太甜,不代表别人都不喜欢。”拓跋弘瞅着那一盘子所剩无几的羊羹,就知道他这昭仪遇着喜欢的就吃个没完,他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她的腰,向她耳语,“果然阿蘅吃的每一块糕点,都实实在在长在身上了。”
封蘅听了这话,微红了脸,推开他气鼓鼓地往嘴里塞了一口羊羹,“魏宫纤瘦美人不计其数,陛下何必在昭宁宫浪费时间?”
拓跋弘好笑地瞧着她,“你若是让朕走,朕可真的走了。”
“恭送陛下。”封蘅头都没抬,似恼非恼。
“朕偏不走。”拓跋弘耍起无赖来,张着嘴,“小馋猫,朕也要吃。”
封蘅拿起一块豌豆黄糊进他嘴里,拓跋弘拿茶水顺了进去,好不容易咽进去,封蘅又给他递了蜜饵。
“阿蘅要把朕也喂胖了?”
“是啊,看陛下还如何刻薄别人!”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玉牌,放到他手里。
玉质温润盈翠,入眼却是一只大眼睛的赖皮小狗吐着舌头,拓跋弘拿起来仔细瞧了,忍俊不禁,盯着看了半晌,“又是王遇给你的?”
“阿翁忙着为陛下建造佛寺,我可不敢劳烦他。”封蘅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我学了好几天,也算有所成。”
“你这几日就在忙此事?”拓跋弘觉得她成日里不务正业,脑子里一堆胡思乱想,他又盯着那吐舌小狗,正经的姑娘怎么会天天费时费力在这种事情上。
封蘅歪在他怀里,喋喋不休,“我发现勤能补拙,小时候我头一次刻木雕,阿娘说我刻的简直是惨不忍睹,叫我一定不要示于人丢人现眼,可我还是给公主看了。”
“姑母什么反应?”
“公主可没笑我,反而鼓励我呢!”封蘅得意洋洋,“她还特意请慕容雪来教我,那时候慕容司造就已经是颇具盛名的典饰了。”
“你和慕容司造竟然有此渊源,爱妃刻此物讨好我,有何所求?”拓跋弘看着她,眼中闪着笑意。
封蘅坐起身,朝他翻了个白眼,“谁说给你了?”
“你想给谁?”拓跋弘合上手, “朕偏要!”
“弘哥哥连禧儿的东西都要抢吗?”
“如此说来更断然不能给禧儿。”
“为何?”封蘅不解地瞧着他。
“你成天游手好闲,刻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给朕看看也就算了,禧儿还小,不辨是非,别带歪了他。”
他这昭仪成日胡闹,在他耳边念叨着各种荒唐可笑的道理,有时候还会天马行空的自顾自说着,也不管他有没有在听,日久天长念叨的多了,他竟然也觉得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十分有趣。
拓跋弘一本正经地将玉牌塞进袖中,“朕就罚你,另刻一个佛牌给朕。”
封蘅正要说话,却被拓跋弘捂住嘴,“不许说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