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往事如悬刺握手,拓跋弘强忍住眩晕感,恍惚地抬起头,极力克制内心的悸动与恐慌,良久,才故作平静地说,“儿臣深谢父皇母后信任。”
太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扫过他的脸,无视他略显反常的神情,“如今你长大了,你父皇在天有灵也会欣慰,大魏江山总算所托有人。”
她顿了顿,凤眼含着笑意,“冀州有些人留与不留,想必弘儿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拓跋弘与那双凡事都势在必得的沉着眼睛对视,“儿臣的打算,只怕未必让母后满意。”
太后轻轻喟叹,“事在人为,太后祭天终究于礼不合,后位空悬,悠悠众口,纵着你这一回,不会有下次了。”
拓跋弘颔首,再没说什么话。
走出仁寿宫,拓跋弘向高椒房交代了几句,络迦小心翼翼地带人跟在他后头,刚过了宣华苑,拓跋弘冷冷说,“不必跟着!”
七岁。
拓跋弘在湖边站定,冷风夹杂着细碎的冰花吹来,在山中经历过的恐慌无助,如同粗粝的碎片一遍遍在脑海里翻滚。
一只箭射向罴熊的眼睛,最后一只箭射向辛苦寻来忠心耿耿的宫婢,那一刻的抉择,仿佛一吹即破摇摇欲坠的轻盈泡沫。
罴熊吃饱了,就不会再吃人。
死而后生,原来是置别人于死地而后生。
不远处有个绯色衣裙的女子,正闭着眼双手合十对着微皱的湖面祈祷。拓跋弘回过神来,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仔细一看,原来是茂眷斛珠。
他走到她身后,轻咳了一声,“在这儿做什么?”
美人儿被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身看见拓跋弘,慌忙抹了泪行礼,“臣妾拜见陛下。”
“怎么哭了?”拓跋弘微皱了眉。
“我……”茂眷斛珠垂下头,“臣妾想在天上的父母姊妹了……”
拓跋弘听了这话,心想这茂眷斛珠也是个可怜人,不觉语气软了,“外头冷,快些回宫罢。茂眷家忠贞体国,朕是记在心上的。”
茂眷椒房听见这话,豆大的泪滚出来,“父亲知道陛下如此说,也会万分感激涕零,虽死犹生。”
拓跋弘点了点头。
“陛下怎么一人在这里?”茂眷斛珠试探着问。
“朕……随意走走。”拓跋弘敷衍了一句,见她楚楚可怜,便说,“陪朕走走罢。”
封蘅从仁寿宫回来,一路上心都在砰砰直跳,拓跋弘既保全了韩冬儿的体面,又给了封家荣耀,她没有什么不满足,只是愧疚而已,就连菱渡都忍不住感慨拓跋弘用心良苦。
正想着,就看到幼澄扑到她怀里,手里捧着一束桃花,她抱住她,花瓣就从身上落下来。
韩夫人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瞧着封蘅,“妹妹随我四处走走?”
封蘅点头应了,一众的宫人停在原地,封蘅和韩冬儿刚走了不远,就听见韩冬儿说,“恭喜妹妹。”
封蘅不知她所言的“喜”从何而来,困惑地望着她,韩冬儿笑了笑,“端阳祭礼……”
“我父亲?”封蘅喃喃道,“于阿爹而言,确实是无上的荣耀了。”
“你是迟钝,还是装傻?”韩冬儿盯着她的眼睛,“我究竟哪里不如你,从前我想李皇后毕竟是太子府时服侍在身边的人,单这份情意,我恐怕比不过,可你比我好在哪里?”
封蘅不知怎么回应突如其来的质问,又听着韩夫人说,“难道,仅仅因为你生了皇子,而我只有一个公主?”
“姐姐慎言!”封蘅脸色一变,低头看着幼澄天真纯洁的脸,白白嫩嫩的小手抓着桃枝玩儿,并没有听到她母亲方才的话。
“帝王心思难猜,可对两位公主的心意从未有过偏差。”她贴住幼澄微凉的脸颊,“幸而她年纪小,不懂姐姐话里的意思。姐姐就算对手铸金人之事久而未决心怀怨恨,也绝不该说出这样的话来!”
韩冬儿失笑,语气凄凉,从她怀里抱过来幼澄,“是我失言。”
封蘅再没说别的话,她捏了捏幼澄的脸颊,看着那双和拓跋弘相似的眼睛,流露出无限的疼爱来。
还没回昭宁宫,就碰上博陵公主入宫,宫人捧着食盒,公主说,这是她母亲托她送来的。
封蘅打开一看,里头种类各种的糕点,公主说的没错,她在宫里什么珍馐没有,阿娘的这份心思,不过是一腔对女儿纯粹的爱罢了。
博陵公主又说,“你猜我还见了谁?萱儿也回来了。”
封蘅听了这话,激动地抓住公主的胳膊,“阿姐一切可好?”
公主拍拍她的手背,“程夫人在清河老家病逝了,此次回来,是来报丧。”
“怎么会……”封蘅恍惚,“阿姐回清河,不是为着崔家祖母的病,程夫人一向身体康健……”
“病来山倒,人事无常……”公主感慨,“你姐姐才料理了崔家祖母的丧礼,谁知婆母又猝然离世,她人也清减了。”
“我想去看看阿姐。”封蘅红了眼,“我这就去向陛下请旨!”
“萱儿应该已经回清河了。”公主拦住她,“万事有崔琬那小子,你也莫要着急,听闻病来的快,程夫人也没受什么苦。”
封蘅提着食盒走进寝宫,就看到拓跋弘的神情藏在半明半暗的月光下,她停下脚步,皱了眉,“天黑了,如今他们愈发懒散,连灯都不点了。”
“是朕吩咐的。”拓跋弘说,“看看月光。”
封蘅走过去,将食盒放在地上,拓跋弘闻到她身上檀香味,“去哪儿了?”
“崔家主母程夫人去世了,我去烧了香。”封蘅轻声说,“这是我阿娘送来的糕点,请陛下尝尝。”
言罢,她拉住他的手,两人在案桌前坐下来,封蘅打开食盒,将糕点拿出来。
“阿蘅,朕……”
封蘅侧过脸瞧着他,屋子里太暗了,她有些看不清他。
拓跋弘话又止住,封蘅笑了笑,抓住他宽大的手掌,在他手掌里写字。
“愿为晨风鸟,双飞翔北林。 ”
是曹子桓的《清河作诗》的最后两句。
拓跋弘心中一动,封蘅在问他,心伤安所念,在告诉他但愿恩情深,是在向他道歉。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指,嘴硬道:“朕没有不高兴。”
封蘅半趴在案桌上,“是我不好,我不该像只刺猬胡乱扎人。”
“你也知道自己是只刺猬。”拓跋弘凑过来,“要是朕非要你祭天呢?你要怎么张牙舞爪责难朕?”
“我哪里敢?”封蘅扣住他的脖子,“弘哥哥,我想明日往永宁寺看看,怎么样?”
“为何想去那里?”
“我是想求求神佛,让弘哥哥对我的恩宠也长流不断,灿烂永宁呢!”封蘅笑着,“你说好不好?不过弘哥哥原本就是这样的人,我这算是去感恩佛祖。”
拓跋弘被她逗笑,“那你怎么回报朕?”
“陛下小气,施恩望报可不是君子所为。”她小声嘟囔。
“朕本来就不是君子。”拓跋弘贴着她的脸,一把将她抱起来,“事难两全,可朕觉得,有阿蘅陪着,什么事都能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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