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又浓,溪边的芦苇荡被晚风吹得簌簌作响。
昭虞数到十,松开捂着眼睛的手,整个世界都染上了金红色,掌心还留着睫毛扫过的痒意。
“可要藏好了。”
她的声音散在风里,裙摆掠过鹅卵石,天色忽的暗下来。
她提着裙摆踩进浅滩,凉意漫过脚踝,水底鹅卵石上趴着几只螺,正慢吞吞地吐着细小的气泡。
芦苇丛里突然传来窸窣声,昭虞弯腰拨开草叶,却只惊起几只萤火虫。
绿莹莹的光点升腾而起,照亮她鼻尖细小的汗珠。
隔壁的阿婆与她说过。
萤火虫是逝去的人回来看望所爱时提的灯。
她静静的看着,直到眼眶刺痛的像针扎,才恍若隔世的眨了眨眼。
指尖被什么碰了碰。
烬苍从溪石后探出半个脑袋,昭虞回过头,抓住他的袖子,湿漉漉的手指在他腕内侧轻轻划了三道。
酥麻的触感顺着脉络爬上来,这是他们在溪边约定的暗号。
“我找到你了。”
冰凉的溪水顺着她的指尖淌进他袖口,激得烬苍缩了缩脖子,却忍不住笑起来。
月光漫过山脊时,两个孩子一追一逃的影子倒映在粼粼波光里,惊散了浮在水面的星子。
后山的李子树结了果,青翠的果实藏在绿叶间。
昭虞站在树下,仰头望着枝头饱满的李子,指尖轻轻碰了碰最低处的一颗,裙摆被风微微掀起。
“我来吧。”
烬苍不知何时已经站到她身后,动作灵巧地跃上树干。
“小心。”
昭虞的声音还未落下,烬苍已经“咔嚓”一声折下那根挂满果实的枝条。
“给。”
他挑了一颗最饱满的李子,用袖子仔细擦了擦,递到昭虞面前。
李子青翠欲滴,被阳光晒得有些温热,表皮还覆着一层薄薄的霜。
昭虞接过,轻轻咬了一口。
酸涩的汁水瞬间在舌尖炸开,她忍不住皱起眉头,可紧接着,那酸又化作了甜,清冽的果香盈满口腔。
“酸吗?”烬苍紧张地看着她。
昭虞摇摇头,又咬了一口,眉眼都舒展开。
烬苍挑了一颗,跟着咬了一口,酸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两人坐在树下的石头上,膝盖碰着膝盖,分食着同一个枝头摘下的李子。
有的酸得让人皱眉,有的甜得让人眯眼,初成的有股独有的青涩。
云无絮远远地站在田埂上,看着两个孩子分食一颗颗青李。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朦朦胧胧的洒在他们身上。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日头又渐渐爬了上来,最后一颗李子甜津津的,带着恰到好处的微酸,咬下去清脆作响。
云无絮的呼唤声从山脚传来,炊烟袅袅升起。
昭虞站起身,裙摆扫过满地青脆,自然地朝烬苍伸出手:“回家。”
酸涩的李子味还留在舌尖,烬苍握住了她的手,走向并不遥远的归途。
.
昭虞在某个暮春的清晨站定。
她看着掌心刚摘的李子,记起前几日分明还是深秋,篮里晒干的桂花还散发着甜香。
枝头的李子昨日还青涩酸牙,今晨却已熟透泛紫,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桠。
“烬苍。”她转头唤他,却见少年发间沾着未化的雪粒,怀里却抱着新采的李子,水珠从紫红的表皮滚落,打湿了他卷起的衣角。
“怎么了?”烬苍笑着凑近。
昭虞张了张嘴。
她该问为何冬至的雪与夏荷同在,该问为何秋桂与春李并熟。
话到嘴边却散了。
风吹乱了河水中的倒影,无形地抹去她的疑虑。
烬苍的笑容在阳光下晃眼,他蹲下身,将一颗李子在她袖口蹭了蹭:“尝尝?还是酸的。”
昭虞接过李子咬了一口,酸涩的汁水漫过舌尖时,她彻底忘了自己要问什么。
远处传来云无絮晒药时哼的童谣,调子却像隔了层纱。
昭虞仰头望着湛蓝的天,一片枯黄的叶飘落在她掌心。
烬苍的掌心很暖,暖得让人舍不得松开。
昭虞怔怔跟着他走,看见田埂边的野菊开得正盛,而更远处,去年冬天的雪却还压在松枝上。
四季在他们身后无声交错。
春日的李花落了他们满肩,夏夜的流萤绕着他为她编的草指环打转。
秋收的稻谷堆成小山时,烬苍总在昭虞枕底埋一穗最饱满的稻。
冬雪压弯竹枝的清晨,昭虞会隔着窗纸,看他在院里呵着白气踩出两行脚印。
就这样,一个影子踩着另一个的影子,丈量过此起彼伏的四季轮回。
.
烬苍今日要去镇上买绣线,云无絮说要教昭虞绣花。
镇上的锣声震天的响。
烬苍怀里还揣着新买的梨膏糖,油纸包被体温焐得发软。
昭虞前日咳了两声,他便将自己采药材的钱换去了。
他想她吃到时眼睛定会弯成浅浅的月形。
她最近在换牙,笑时总爱抿着唇。
回来时天已擦黑,远处山头泛着诡异的橘红。
转过山坳时,他闻到了焦味。
起初以为是哪家灶火太旺,直到看见冲天的黑烟。
烬苍怀里的油纸包落地,绣线滚进尘土。
整个村子在燃烧。
几个时辰前还飘着炊烟的村落,只剩下一地冒着火星的残骸。
热浪扭曲了空气,焦糊味堵住喉咙。
药架倒塌,晒干的草药混着灰烬,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跌跌撞撞冲进火场,喊着昭虞的名字,却被浓烟呛出泪来。
“阿姐——”
一根烧断的房梁砸在眼前,火星溅上手背。
烬苍跪在滚烫的泥地里徒手扒开瓦砾,直到指甲翻裂,在废墟里摸到半片焦黑的衣角。
嫩青色。
染血的药篓歪在一旁,里头的草药早已在热浪中化成灰烬。
“云姨!”
山风凄厉起来。
烬苍抬头,看见一抹青色身影消失在火光尽头。
他想追上去,却被热浪掀翻。
他摔进溪水里,手肘磕在石头上鲜血淋漓。
梨膏糖早就化了,黏在衣襟上,被血一浸,变成肮脏的褐色。
等再爬起来时,山道上只剩几滴未干的血迹。
蜿蜒如泪痕。
夜雪骤降。
远处传来沉闷的声响。
第一片雪砸在烬苍脸上时,他想起早晨出门前,昭虞站在晨光里给他系衣带。
她手指灵巧地打了个结,说:“早点回来。”
有具苍老的尸体卡在井栏边,他跌跌撞撞扑过去,是今早还在给昭虞编草蚂蚱的阿婆。
雪越下越大。
嗓子喊出血腥味,回应他的只有火烧梁木的爆裂声,噼里啪啦迎着新年。
未燃尽的纸灰打着旋儿飘落,在衣衫上堆叠成烧焦的蝶翅。
“师姐……”
火场渐渐暗成模糊的剪影。
焦之土上,草木的青碧与野花的艳红都化成了灰烬。
烬苍在灰里扒出了昭虞没绣完的帕子。
嫩绿的兰草只绣了一半,针还插在线团上。
村口的老树烧成了火把,再也不会开花。
没有人会回来,坐在树下继续这未完的活计。
风絮扑帘、蝉刃剖暑、枫血渍径、僵雪哑山。
昭虞站在破庙门口时,积雪正压断枯枝。
她看着蜷在神像下的身影。
少年比记忆里瘦了许多,正用豁口的陶罐煮着雪水,脏污的脸上唯余一双眼亮得惊人。
烬苍抬头,陶罐咣当翻倒,他发起抖来。
他的伤痕新旧交错,像幅丑陋的舆图,标记着他独自跋涉的年月。
滚水浇灭火堆,白汽腾起的刹那,昭虞看清了他眼中的血丝。
“呜……”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滚出沙哑的呜咽,终于找回了被大火烧毁的语言。
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手指抠着桌案边缘,木刺扎进指甲缝也浑然不觉。
昭虞蹲下身,缚神绫扫过满地灰烬。
“怎么不来找我?”
雪从破瓦缝隙漏下来,落在烬苍肩头。
那些独自挨过的寒冬、为半碗馊饭打的架、被野狗撕咬的旧伤,都化成了滚烫的水,从眼眶涌出来:“我找了你好久,我翻遍了所有尸堆……”
也去过仙门。
“我亦找了许多村镇。”昭虞扶着他站起来:“你怎么躲得这样远?”
雪粒扑在脸上,像细碎的冰针。
她解下大氅裹住他,布料摩挲伤口,疼得烬苍一个踉跄。
“还能走吗?”
她掌心又有了他熟悉的薄茧。
“能。”
“不问我要带你去哪儿?”
“去哪都行。”
“回家。”
破庙漏下的雪光照亮两人之间的尘埃,烬苍终于颤抖着抓住她衣袖,布料下传来温暖的脉搏。
烬苍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他指尖粗糙,掌心却滚烫,在昭虞腕内侧慢慢划了三道。
“能走吗?”昭虞问。
烬苍想说能,膝盖却突然发软。
他栽进昭虞怀里,高烧的身体烫得像块炭火。
她轻轻环住他后背。
昭虞抱着他走出破庙,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将影子融成一团模糊的墨色。
他的骨架硌得她手臂生疼,轻得像片落叶。
山风掠过,烬苍突然抓住她的衣襟:“云姨她……”
“死了。”
昭虞的声音平静,脚步不停。
她低头看向怀里的烬苍,发现他眼角有泪滚下来,在脏污的脸上冲出两道浅痕。
他在她怀里,眼神都有些昏沉,他的呼吸扑在她颈侧,滚烫而潮湿,带着些许血腥气。
他甚至不知道该叫阿姐还是师姐,只得略去了称呼,将方才沉痛的话题掠过:“一直在寻我?”。
昭虞脚步未停:“是。”
这个字明晃晃的,坠进烬苍混沌的思绪里。
“如果……如果我在更远的地方……”
“阿娘叫我带你回家。”
山雾渐浓,熟悉的山门巍峨耸立。
她收紧手臂,将少年往怀里带了带,温热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
“所以,不管你在哪里。”
她的脚步踏碎水洼,惊散水中摇晃的月影。
“我们都会回家的。”
烬苍的眼泪突然决堤,他的额头抵着她肩膀,滚烫的呼吸透过衣料,烙在皮肤上。
他死死咬住嘴唇,却还是有泣声漏了出来。
山阶的尽头,药堂灯火隐约可见,明明如萤。
昭虞没有低头看他,只是将他抱得更稳了些,一步步踏上冰凉的石阶。
他把自己蜷进她的气息里,意识越来越昏沉,眼皮沉的无法抬起。
意识遁入黑暗,疼痛顷刻间远去。
烬苍只希望这路再长些,长到千山万壑,长到岁月尽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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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华胥一赏天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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