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华胥一赏天不明

暮色又浓,溪边的芦苇荡被晚风吹得簌簌作响。

昭虞数到十,松开捂着眼睛的手,整个世界都染上了金红色,掌心还留着睫毛扫过的痒意。

“可要藏好了。”

她的声音散在风里,裙摆掠过鹅卵石,天色忽的暗下来。

她提着裙摆踩进浅滩,凉意漫过脚踝,水底鹅卵石上趴着几只螺,正慢吞吞地吐着细小的气泡。

芦苇丛里突然传来窸窣声,昭虞弯腰拨开草叶,却只惊起几只萤火虫。

绿莹莹的光点升腾而起,照亮她鼻尖细小的汗珠。

隔壁的阿婆与她说过。

萤火虫是逝去的人回来看望所爱时提的灯。

她静静的看着,直到眼眶刺痛的像针扎,才恍若隔世的眨了眨眼。

指尖被什么碰了碰。

烬苍从溪石后探出半个脑袋,昭虞回过头,抓住他的袖子,湿漉漉的手指在他腕内侧轻轻划了三道。

酥麻的触感顺着脉络爬上来,这是他们在溪边约定的暗号。

“我找到你了。”

冰凉的溪水顺着她的指尖淌进他袖口,激得烬苍缩了缩脖子,却忍不住笑起来。

月光漫过山脊时,两个孩子一追一逃的影子倒映在粼粼波光里,惊散了浮在水面的星子。

后山的李子树结了果,青翠的果实藏在绿叶间。

昭虞站在树下,仰头望着枝头饱满的李子,指尖轻轻碰了碰最低处的一颗,裙摆被风微微掀起。

“我来吧。”

烬苍不知何时已经站到她身后,动作灵巧地跃上树干。

“小心。”

昭虞的声音还未落下,烬苍已经“咔嚓”一声折下那根挂满果实的枝条。

“给。”

他挑了一颗最饱满的李子,用袖子仔细擦了擦,递到昭虞面前。

李子青翠欲滴,被阳光晒得有些温热,表皮还覆着一层薄薄的霜。

昭虞接过,轻轻咬了一口。

酸涩的汁水瞬间在舌尖炸开,她忍不住皱起眉头,可紧接着,那酸又化作了甜,清冽的果香盈满口腔。

“酸吗?”烬苍紧张地看着她。

昭虞摇摇头,又咬了一口,眉眼都舒展开。

烬苍挑了一颗,跟着咬了一口,酸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两人坐在树下的石头上,膝盖碰着膝盖,分食着同一个枝头摘下的李子。

有的酸得让人皱眉,有的甜得让人眯眼,初成的有股独有的青涩。

云无絮远远地站在田埂上,看着两个孩子分食一颗颗青李。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朦朦胧胧的洒在他们身上。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日头又渐渐爬了上来,最后一颗李子甜津津的,带着恰到好处的微酸,咬下去清脆作响。

云无絮的呼唤声从山脚传来,炊烟袅袅升起。

昭虞站起身,裙摆扫过满地青脆,自然地朝烬苍伸出手:“回家。”

酸涩的李子味还留在舌尖,烬苍握住了她的手,走向并不遥远的归途。

.

昭虞在某个暮春的清晨站定。

她看着掌心刚摘的李子,记起前几日分明还是深秋,篮里晒干的桂花还散发着甜香。

枝头的李子昨日还青涩酸牙,今晨却已熟透泛紫,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桠。

“烬苍。”她转头唤他,却见少年发间沾着未化的雪粒,怀里却抱着新采的李子,水珠从紫红的表皮滚落,打湿了他卷起的衣角。

“怎么了?”烬苍笑着凑近。

昭虞张了张嘴。

她该问为何冬至的雪与夏荷同在,该问为何秋桂与春李并熟。

话到嘴边却散了。

风吹乱了河水中的倒影,无形地抹去她的疑虑。

烬苍的笑容在阳光下晃眼,他蹲下身,将一颗李子在她袖口蹭了蹭:“尝尝?还是酸的。”

昭虞接过李子咬了一口,酸涩的汁水漫过舌尖时,她彻底忘了自己要问什么。

远处传来云无絮晒药时哼的童谣,调子却像隔了层纱。

昭虞仰头望着湛蓝的天,一片枯黄的叶飘落在她掌心。

烬苍的掌心很暖,暖得让人舍不得松开。

昭虞怔怔跟着他走,看见田埂边的野菊开得正盛,而更远处,去年冬天的雪却还压在松枝上。

四季在他们身后无声交错。

春日的李花落了他们满肩,夏夜的流萤绕着他为她编的草指环打转。

秋收的稻谷堆成小山时,烬苍总在昭虞枕底埋一穗最饱满的稻。

冬雪压弯竹枝的清晨,昭虞会隔着窗纸,看他在院里呵着白气踩出两行脚印。

就这样,一个影子踩着另一个的影子,丈量过此起彼伏的四季轮回。

.

烬苍今日要去镇上买绣线,云无絮说要教昭虞绣花。

镇上的锣声震天的响。

烬苍怀里还揣着新买的梨膏糖,油纸包被体温焐得发软。

昭虞前日咳了两声,他便将自己采药材的钱换去了。

他想她吃到时眼睛定会弯成浅浅的月形。

她最近在换牙,笑时总爱抿着唇。

回来时天已擦黑,远处山头泛着诡异的橘红。

转过山坳时,他闻到了焦味。

起初以为是哪家灶火太旺,直到看见冲天的黑烟。

烬苍怀里的油纸包落地,绣线滚进尘土。

整个村子在燃烧。

几个时辰前还飘着炊烟的村落,只剩下一地冒着火星的残骸。

热浪扭曲了空气,焦糊味堵住喉咙。

药架倒塌,晒干的草药混着灰烬,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跌跌撞撞冲进火场,喊着昭虞的名字,却被浓烟呛出泪来。

“阿姐——”

一根烧断的房梁砸在眼前,火星溅上手背。

烬苍跪在滚烫的泥地里徒手扒开瓦砾,直到指甲翻裂,在废墟里摸到半片焦黑的衣角。

嫩青色。

染血的药篓歪在一旁,里头的草药早已在热浪中化成灰烬。

“云姨!”

山风凄厉起来。

烬苍抬头,看见一抹青色身影消失在火光尽头。

他想追上去,却被热浪掀翻。

他摔进溪水里,手肘磕在石头上鲜血淋漓。

梨膏糖早就化了,黏在衣襟上,被血一浸,变成肮脏的褐色。

等再爬起来时,山道上只剩几滴未干的血迹。

蜿蜒如泪痕。

夜雪骤降。

远处传来沉闷的声响。

第一片雪砸在烬苍脸上时,他想起早晨出门前,昭虞站在晨光里给他系衣带。

她手指灵巧地打了个结,说:“早点回来。”

有具苍老的尸体卡在井栏边,他跌跌撞撞扑过去,是今早还在给昭虞编草蚂蚱的阿婆。

雪越下越大。

嗓子喊出血腥味,回应他的只有火烧梁木的爆裂声,噼里啪啦迎着新年。

未燃尽的纸灰打着旋儿飘落,在衣衫上堆叠成烧焦的蝶翅。

“师姐……”

火场渐渐暗成模糊的剪影。

焦之土上,草木的青碧与野花的艳红都化成了灰烬。

烬苍在灰里扒出了昭虞没绣完的帕子。

嫩绿的兰草只绣了一半,针还插在线团上。

村口的老树烧成了火把,再也不会开花。

没有人会回来,坐在树下继续这未完的活计。

风絮扑帘、蝉刃剖暑、枫血渍径、僵雪哑山。

昭虞站在破庙门口时,积雪正压断枯枝。

她看着蜷在神像下的身影。

少年比记忆里瘦了许多,正用豁口的陶罐煮着雪水,脏污的脸上唯余一双眼亮得惊人。

烬苍抬头,陶罐咣当翻倒,他发起抖来。

他的伤痕新旧交错,像幅丑陋的舆图,标记着他独自跋涉的年月。

滚水浇灭火堆,白汽腾起的刹那,昭虞看清了他眼中的血丝。

“呜……”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滚出沙哑的呜咽,终于找回了被大火烧毁的语言。

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手指抠着桌案边缘,木刺扎进指甲缝也浑然不觉。

昭虞蹲下身,缚神绫扫过满地灰烬。

“怎么不来找我?”

雪从破瓦缝隙漏下来,落在烬苍肩头。

那些独自挨过的寒冬、为半碗馊饭打的架、被野狗撕咬的旧伤,都化成了滚烫的水,从眼眶涌出来:“我找了你好久,我翻遍了所有尸堆……”

也去过仙门。

“我亦找了许多村镇。”昭虞扶着他站起来:“你怎么躲得这样远?”

雪粒扑在脸上,像细碎的冰针。

她解下大氅裹住他,布料摩挲伤口,疼得烬苍一个踉跄。

“还能走吗?”

她掌心又有了他熟悉的薄茧。

“能。”

“不问我要带你去哪儿?”

“去哪都行。”

“回家。”

破庙漏下的雪光照亮两人之间的尘埃,烬苍终于颤抖着抓住她衣袖,布料下传来温暖的脉搏。

烬苍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他指尖粗糙,掌心却滚烫,在昭虞腕内侧慢慢划了三道。

“能走吗?”昭虞问。

烬苍想说能,膝盖却突然发软。

他栽进昭虞怀里,高烧的身体烫得像块炭火。

她轻轻环住他后背。

昭虞抱着他走出破庙,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将影子融成一团模糊的墨色。

他的骨架硌得她手臂生疼,轻得像片落叶。

山风掠过,烬苍突然抓住她的衣襟:“云姨她……”

“死了。”

昭虞的声音平静,脚步不停。

她低头看向怀里的烬苍,发现他眼角有泪滚下来,在脏污的脸上冲出两道浅痕。

他在她怀里,眼神都有些昏沉,他的呼吸扑在她颈侧,滚烫而潮湿,带着些许血腥气。

他甚至不知道该叫阿姐还是师姐,只得略去了称呼,将方才沉痛的话题掠过:“一直在寻我?”。

昭虞脚步未停:“是。”

这个字明晃晃的,坠进烬苍混沌的思绪里。

“如果……如果我在更远的地方……”

“阿娘叫我带你回家。”

山雾渐浓,熟悉的山门巍峨耸立。

她收紧手臂,将少年往怀里带了带,温热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

“所以,不管你在哪里。”

她的脚步踏碎水洼,惊散水中摇晃的月影。

“我们都会回家的。”

烬苍的眼泪突然决堤,他的额头抵着她肩膀,滚烫的呼吸透过衣料,烙在皮肤上。

他死死咬住嘴唇,却还是有泣声漏了出来。

山阶的尽头,药堂灯火隐约可见,明明如萤。

昭虞没有低头看他,只是将他抱得更稳了些,一步步踏上冰凉的石阶。

他把自己蜷进她的气息里,意识越来越昏沉,眼皮沉的无法抬起。

意识遁入黑暗,疼痛顷刻间远去。

烬苍只希望这路再长些,长到千山万壑,长到岁月尽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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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华胥一赏天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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