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苍沉在昏聩的暖雾里,像陷进柔软的沼泽。
身体被轻轻放下,触底时是云絮般的承托,他知道,是榻。
身侧微微一陷,是极轻的重量,带着清冽的雪梅气息,昭虞坐了下来。
微凉的指尖轻轻落在他紧蹙的眉心,极缓地揉了揉,将那拧紧的结缓缓熨贴。
他无意识地哼了一声,追寻那一点令人安心的触碰。
随即,他感觉到一抹温热的呼吸靠近,拂过他汗湿的额角、眼睫,痒意细密地爬升,渗进皮肉,钻入骨髓,让他睫毛颤了颤,却挣扎不醒。
搔不得,躲不开,只激得皮下血液无声奔涌。
那呼吸流连至他的鼻梁、脸颊,最后停在他干裂起皮的唇畔。
她的指尖代替了目光,开始细细描摹。
指腹带着练剑留下的薄茧,触感并不完全细腻,却异常轻柔。
划过他清晰了许多的下颌线条,碰了碰喉结的凸起,感受到其下脉搏急促的跳动。
最终,那指尖回到他眉间,极轻地摩挲了一下,试图抚平那纠缠的苦楚。
昏沉中,烬苍仿佛又回到那个弥漫着草药香和炊烟气的黄昏,安心得让人想落泪。
他含糊地呓语出声,带着全然的依赖和委屈,发出极轻的气音:“师姐……”
那流连的指尖骤然停顿。
良久,一声极轻的叹息落下,如同羽毛拂过。
柔软的衾被被仔细地掖紧了下颌,隔绝了夜寒。
“睡吧。”
她的声音低柔。
随后,身侧重量一轻,雪梅香远去,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隔绝了窗外纷扬的雪。
唯有被触碰过的皮肤,还残留着挥之不去的、令人心悸的痒与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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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蜷在榻上,再迷迷糊糊睁眼时,看见昭虞坐在床边,正拧干帕子敷在他额头。
冰凉的触感让他忍不住蹭了蹭她的手腕。
身上肮脏破烂的旧衣早已被换下,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细棉中衣,身上那些深浅不一的伤口也都已被妥善清洗包扎过。
见他醒了,昭虞放下帕子,端过一旁温着的药碗。
墨黑的药汁倒映着,模糊了她过于清冷的眉眼,添了几分柔软的烟火气。
她舀起一勺,仔细吹凉,才递到他唇边。
褐色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息,烬苍下意识蹙眉,却还是顺从地张口咽下。
意料中的苦味没有蔓延开来,反而有一丝极淡的甜意在舌尖化开。
烬苍疑惑的眨了眨眼。
昭虞又舀起一勺:“加了点糖。”
她一勺一勺地喂,耐心十足。
偶尔有药汁从他唇角溢出,她便用指尖轻轻拭去。
烬苍眨掉睫毛上的水汽,就着她的手乖乖喝完。
糖没有完全化开,最后一口时,他喝到了勺底的糖渣,甜得眯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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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天色暗淡,哄着他再次睡去,昭虞才蹑手蹑脚的离开。
她站在凌虚子洞府前,她尚未叩门,那沉重的石门便无声滑开。
他早已等候多时。
“师尊。”昭虞垂首。
“你想让他入门?”凌虚子侍弄着烬生灯,并未回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他很乖,根骨绝佳,心性纯善,是可造之材,不会给仙门添麻烦的。”
凌虚子转过身,玉扳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泽。
“仙门不养闲人,更不养来历不明之人。”他缓缓起身,踱步上前,身量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你当知道规矩。”
“弟子愿承担一切教导之责,他日后若有不轨,弟子……”
凌虚子轻笑了一声,笑声在空旷的殿内循环往复。
“不必日后。”凌虚子打断她,“眼下便有一桩事,需你亲自去办。办得干净利落,他便能留下,名正言顺。”
昭虞指尖微蜷,又缓缓松开:“请师尊明示。”
“下回执法,你来。”凌虚子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他抬手,想如幼时般抚摸她的发顶,最终却只拂过她肩上一片莫须有的尘埃。
“放心,都是该死的人。”
“很简单,不是吗?”他的声音温和。
昭虞沉默片刻,睫羽低垂。
见她沉默,凌虚子笑了笑:“怎么?不忍?还是不敢?”
凌虚子语气愈发缓和,带着些怅惘:“烛阴,师尊也是为了你。师尊老了,只盼着仙门安稳,盼着你好。”
他虚虚拍了拍她的肩,“那孩子……我看着也喜欢,此事不难的。”
她抬头望了一眼寝殿的方向,那里有她刚刚安顿好的、需要她保护的人。
“是,师尊。”
凌虚子满意地颔首,转身重回阴影之中,“去吧。”
“好好准备,莫要让师尊失望。”
石门缓缓闭合,昭虞站在原地,看着缝隙中师尊的衣角消失,转身走向戒律堂的方向。
退出大殿,阳光刺的她微微眯起眼。
都是该死的人,她在心底又重复一遍,便想着该如何告诉烬苍这个好消息。
晨风吹起她雪白的衣袂,她漫过结了薄冰的湖面,身后冰面渐渐碎裂,铺开罗网。
雪花懵懵懂懂,融进网中。
是该死的人,她将这话在心中翻来覆去,脚步渐渐轻快起来。
昭虞推开门,看见烬苍正试图下床,慌忙上前扶住他。
“别动。”昭虞扶他坐好,眼角眉梢还带着未散的笑意,“师尊答应了。”
她蹲下身,自然地接过他手中的伤药,“以后你就是我师弟了。”
药膏清凉,她指尖的温度却更冰人。
她解开他胸腹间缠绕的白纱,动作轻柔至极。
遇到被血痂黏住的地方,便用浸了温水的软布一点点湿润化开,绝不硬扯。
烬苍盯着她颤动的睫毛,心里缠上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师姐用什么换了吗?”
昭虞动作微顿。
窗外日暮残照,天光映在她唇角:“做件……该做的事。”
她低头替他绕上绷带,发丝扫过他手腕。
烛火噼啪一声,映得她侧脸温柔而明亮。可烬苍望着她清澈见底的眸子,心头却莫名沉了沉。
她肩上带回的一片雪花,正悄然落下,要飘向无底深渊。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问:“危险吗?”
昭虞笑着摇头,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执法而已。”
烬苍的惊惶被爆开的灯花点燃,噼里啪啦炸出惴惴不安的响。
他道不明有哪些不对,可他就是没来由的心惊肉跳。
他抓住她的袖角,声音发颤:“师姐,别去。”
“怕什么?师姐很厉害的。”
她继续专注地为他上药、包扎,指尖灵巧地穿梭于纱布之间,最后打了一个平整的结。
烬苍还在欲言又止,昭虞垂眸,将他摁在怀里,不让他看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犹豫。
杀人,究竟是什么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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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律堂的地砖冰冷。
昭虞握着刑鞭的手在抖。跪在阶下的修士满脸血污,却还在笑:“小长老,您这手腕细得跟柳枝似的,”他啐出口血沫,“不如让哥哥教您怎么使劲?”
满堂哄笑。
凌虚子坐在高座上,指尖轻叩扶手:“烛阴。”
这是命令。
彼时应的爽快,可当活生生的人在她面前时,她手抖的连子鞭都拿不稳。
刑鞭破空的尖啸刺得耳膜生疼。第一下抽歪了,只扫到那人的肩膀。
昭虞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掌心全是冷汗。
风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昭虞的指尖掐进掌心,却听见身后凌虚子淡漠的声音:“快些。”
满堂寂静下来。
她听见自己心若擂鼓。
第二鞭下去,散修的惨叫划破云霄。
她想转身逃开,却撞上凌虚子冰冷的视线。
“继续。”
最后一鞭落下时,昭虞的虎口震裂了,散修像块破布般滑落在地,血顺着刑台缝隙滴到她靴尖。
死寂一片,昭虞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血顺着刑鞭滴落,烫得她指尖发颤。
原来这就是杀人的感觉,恶心的魂灵颤栗,却又莫名解脱。
“执法完毕。”
她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
凌虚子拂袖离去前,声音居高临下的落下来,压在她肩头:“习惯就好。”
说是担心她第一次执法不适应,凌虚子差人送来了蜜水。
昭虞一饮而尽,甜味混着血腥气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
温热、黏腻,带着令人作呕的甜腥,像打翻的糖浆混着铁锈。
胃部痉挛得生疼,可她从清晨到现在水米未进,连胆汁都吐不出来。
她下了山去,逆着人群,身侧擦过浮光掠影。
她只想逃避。
逃到少时那个溢散着荣荣生机的梦中去。
永远不要被找到。
昔我往矣,日月昭昭。
今我来思,其温寂寥。
冷汗浸透里衣,山风一吹,冷得她牙齿打颤,她才发现自己迷了路。
古树盘根错节,树冠遮天蔽日。
她攥着缚神绫往前走,靴底碾碎几朵猩红的野菇,汁液黏在青苔上,像极了碎裂的内脏。
“有人吗?”
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回应她的只有夜枭的啼叫。
月光下的山径生出千百条相似的分岔。
昭虞已经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她低下头,看着水珠在自己沾满泥浆的靴尖碎裂开来,开出透明的花,雪白的衣摆被野草勾出丝缕。
月光冷冷地照下来,崖下的野溪泛起银光。
溪水在崖下喧哗,和着云无絮教过的童谣。
掐在手心的指甲拔出,带着一串滚落的血珠。
昭虞行至溪边,把双手浸入冰冷的水流。
云无絮说过,世上的水都是相通的,山涧连着江河,江河通着大海。
百川泱泱,那血呢?
她盯着自己染红的掌心。血脉亦是相连之物,那这些血会流到哪里去?
会不会有一天,顺着某条溪流,穿过千里烟雨,淌过那些她曾赤足奔跑的田埂,飘回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村庄,将她心口所有难解化作潮汐,重新拍回岸边。
昭虞倚着溪石滑坐在地,指节死死抵住咽喉。
那股恶心的感觉又弥漫上来,胃里翻涌的酸水灼得胸口发疼,可除了几口混着血丝的苦水,什么也吐不出来。
缚神绫自发缠上来,轻轻环住她发抖的肩膀,可它蹭到了血,连这点安慰都透着腥气,将她裹成一个无瑕的茧。
昭虞望着天际那轮冷月,看着手腕上浮动的脉络,极端的希望就此一剑劈下。
好让这些血,慢吞吞地流遍她曾爱过的山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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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泱泱百川灌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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