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
凌虚子带着昭虞坐在镜前,金线绣的鹤纹攀附在他袖口。
这般威仪,与溪边教她放纸鸢的师叔判若两人。
他托着她下巴转向铜镜,镜中映出同云无絮有七分相似的脸。
“记住这张脸。”他的指尖温暖干燥,拂过她眉心的红痕,“昭华易烬,虞歌永歇。”
“从今日起,用你的字,烛阴。”
镜面一角映出窗外嶙峋的枯枝,在暮色中轻轻颤动,将镜中人困在方寸之间。
“为什么是烛阴?”
多年前云无絮也这样问过,那时新雪初霁,他笑着答:“烛龙衔火,阴壑生春。”
而今他垂眸:“龙死目瞑。”
铜镜映出窗外残阳,血色的光晕里,他俯身,发梢扫过她的耳畔:“我要你永远闭着眼。”
烛龙潜阴,罢御曦车。
昭虞没听懂这句话,可心头突然涌上的酸涩让她猝不及防。
眼泪砸在桌上,发出细微的“滴嗒”声。
“别哭。”凌虚子用袖口沾着她眼下的水珠。
“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他声音放得很轻,被新年的风雪裹挟着吹去。
天大寒。
泯灭被暖意泡胀的数十个春秋。
.
晨风穿行而过,昭虞打了个寒颤,撑起脑袋,抬手摸到一片湿润。
百忧煎怀,稚景入梦。
江兰浸明黄的衣角透过门缝:“昭昭。”
她张口欲应,却呛出半声哽咽,慌忙咬住手腕。
她推门的动作很轻,却不妨江兰浸整个人栽进她怀里。
“你最近又在忙什么啊。”江兰浸声音闷闷,半晌不愿意抬头,尾音打着旋儿往人心里钻,猝不及防绕进她尚未收拢的梦境。
“仙门最近事务繁多。”昭虞也轻轻拥住了她,“不是叫师兄带你下山去了吗?”
“对。”江兰浸终于舍得松手,献宝似的的捧出个陶罐,“蜜蜂送我的。”
琥珀色的蜜浆随动作晃荡,照的她眸子晶亮。
她又心虚地缩脖子:“虽然,可能,我不小心碰倒了它们的房子。”
雪色将晨光镀到江兰浸的鼻梁上,昭虞屈指弹她额头:“又胡闹。”
“师兄也同意你去?”
灼无咎的声音劈开晨雾,横插进来:“某些人偷懒。”
他今日未束冠,长发用根红绳胡乱绑着,绛红衣袍与鹅黄裙裾掠过雪地,像两尾锦鲤搅碎一池琼瑶。
他将油纸包往昭虞怀中一抛,惊醒满院流光:“自己捡的小祖宗,倒要我来照顾。”
“罚你吃掉它。”
烬苍匆匆忙忙追过来,花瓣沾在肩头,发丝间还被春色别上了片嫩绿的新叶。
他带着初春山岚的气息,就这般闯了进来。
山下又一年春。
.
烬苍看见昭虞时还有些晃神,江兰浸和灼无咎上山后对视一眼,就朝着这边飞奔,他一头雾水的追来。
他记得原是灼无咎跑得快些,但中途改道,说要去添件衣服,落在了江兰浸后面。
“师姐?”见昭虞盯着自己的肩膀不说话,烬苍试探着从袖口摸出半截花枝。
切口新鲜,还带着未绽的骨朵。
活色生香。
晨光在这一刻喧哗起来。
“哟,小师弟比师兄殷勤啊?”灼无咎顺手的接过,指尖翻飞,花枝便斜簪入昭虞发间。
有花瓣擦过耳垂,痒得昭虞微微偏头,这个动作惊醒了藏在花心的露珠,冰凉的水滴顺着颈线滑入衣领,激得她轻颤。
白衣白花,淡极生艳。
灼无咎解下自己的貂裘掷来,大氅挟着体温将她兜头罩住,将料峭春寒与她隔开:“穿上,冻死你算了。”
话音刚落,江兰浸便不满的蹙起眉头,狠狠踩了他一脚,又若无其事的挪开。
灼无咎“嗷”了一声,看着昭虞咬牙切齿:“你不管管。”
昭虞装聋作哑的看向烬苍。
灼无咎又故意去踩烬苍的衣摆,江兰浸趁机往他后领塞雪团。
“消停会。”昭虞拎着江兰浸后领想把人拉回来,不料江兰浸脚下一滑,反将她拽得踉跄。
天旋地转间,四人横七竖八跌作一团。
闹的狠了,碎雪从枝头坠落,纷纷扬扬兜头浇下。
晨光愈盛,满院浮尘都成了金粉。
统统撞进她眼底。
雪团在衣领里化开,凉意激得灼无咎一个鲤鱼打挺。
“都起来。”
烬苍和江兰浸已经起身,唯独昭虞还瘫在雪中。
貂裘裹着她,雪粒从绒毛上滚落,竟是一点也渗不进去。
不想动,想睡觉。
可三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实在有些不自在。
昭虞正欲起身,三双手同时伸来。
动作太乱,倒把她又重新按回雪地里。
“你们……”
叹息化作白雾,在她眉目间笼了层纱。
烬苍眼睫颤了颤,悻悻准备收手,却被扣住了手腕。
昭虞借力起身。
他总比另外两人靠谱些。
灼无咎的手僵了僵,垂下眼帘,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
昭虞看着他故作姿态,蓦地笑出了声。
灼无咎低头,恰见她眼尾被碎雪冻得泛红,像抹了胭脂。
山上还是太冷,不及山下暖和。
“他们想你,非要让我带你一起下山去。”灼无咎面不改色地扯谎。
江兰浸立刻会意,拽住昭虞的袖角晃荡:“昭昭。”
语调千回百转。
怜卿袖萦满山雪,故思引春,共尝阳和。
晨光将四人的影子揉成一团模糊的暖色,让昭虞想起幼时在溪边摸鱼,鱼身上挤挤挨挨的鳞。
她拢了拢貂裘:“我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灼无咎给江兰浸使了个眼色。
江兰浸眼睛一亮,立刻会意,绕到后方,扑上来抱住昭虞的腰:“三!”
灼无咎默契地架起昭虞左臂:“二!”
烬苍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一?”
“走你。”
昭虞被强推着走了好几步。
山道上的薄雪被踏出凌乱痕迹,留下一串仓促的省略号,又被新雪慌忙抹去。
“披风……”她象征性的稍作挣扎。
总不能披着貂裘下山。
灼无咎随手一扯:“丢地上,回来捡。”
脚印在雪地上延展,渐渐融进熙攘的市井喧哗里。
.
酒旗被春风吹的团团转。
“有小孩,不能去酒馆。”
昭虞再次避开酒馆,试图拐进茶肆,却被又灼无咎拦住了去路。
“师妹这般躲闪,”他倾身,发间红绳垂落,扫过她的手背,“莫不是怕醉后现了原形?”
头顶上方传来轻笑。
沈听禅倚着雕花栏杆,杏色的衫子被阳光浸透:“这不是我们执法长老吗?”
声音裹着醺然酒意洋洋洒洒飘下来。
不过片刻,昭虞就被按在了沈听禅对面的座位。
说书人在楼下喋喋不休。
“来。”沈听禅将酒杯推过去。
昭虞面不改色,指尖抵住杯沿,窗柩的影子斜斜切过她手腕:“仙门率第一百二十一条。”
“仙门弟子禁止在外饮酒。”沈听禅精准接话,手指却勾住昭虞的发丝,“可你现在被绑架了,我在强迫你。”
“而且,这叫切磋。”
晨雾散尽的刹那,春光轰然涌入楼阁。
“当年和某个钱串子在这拆招。”沈听禅倾身逼近昭虞,指尖一弹杯壁:“现在轮到你了。”
昭虞摇头失笑,抬手,接过酒杯,将沈听禅推回座位。
“算了吧。”灼无咎一把按住昭虞的酒杯,斜睨了沈听禅一眼:“忘了这条规矩是因谁而立?”
沈听禅眉梢一挑,酒盏又回了手上:“也对,有人容易耍酒疯。”
昭虞低头,酒气熏红了那点白玉似的耳垂。
江兰浸正偷偷摸摸去够酒坛,指尖刚碰到坛身就被发现。
“小孩子不能喝。”她轻巧地转移话题,顺手挪开江兰浸的手。
“我不小!”江兰浸抗议着去够酒壶,又被她敲了手背。
见江兰浸瘪着嘴要哭不哭的模样,昭虞索性用筷尖蘸了烈酒,点在江兰浸舌尖,惹得她“呸呸”吐着舌头。
“还是吃这个吧。”昭虞拿出方才一直放在袖中的油纸包。
“不要。”江兰浸赌气别过脸,却忍不住偷瞄。
昭虞刚咬了一口,酥皮碎裂的轻响还未散去,江兰浸就凑过来,就着她手叼走剩下的大半块。
“江、兰、浸。”灼无咎拎着她后领把人提开:“变卦挺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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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楼下传来惊堂木响,震得杯中酒液微漾。
说书人沙哑的嗓音穿透楼板:“那蛟龙垂死挣扎,搅得泾河怒涛千丈!”又一声惊堂木炸响,“说时迟那时快,缚神绫贯月而去,直上九霄!”
沈听禅貌似喝多了,醉醺醺地去摸银针:“来来来,给你们调理身体。”
“不要!”三人异口同声地后仰。
“伸手。”沈听禅看着一旁唯一不为所动的昭虞,去捉她的手腕,“肝郁气滞,师侄有心事……”
“师叔,”昭虞按住她乱摸的手:“你用的是我的杯子。”
盏中清茶见底,倒映着沈听禅迷茫的眼神。
沈听禅轻咳一声,收了手:“不给面子。”
她又从袖中甩出根红绳,绳端系着枚铜钱,在晨光中划出金弧。
绳子解开,沈听禅晃了晃手上的铜钱:“猜正反,罚酒”
沈听禅和灼无咎两人你来我往,铜钱翻飞。
昭虞重新换了个杯子,抿着茶水。
杯子刚刚放下,铜钱紧接着砸进水中。
昭虞沉默片刻,用指尖将铜钱拈起,慢条斯理地拭去水痕。
“我猜是反。”
素手一扬,铜钱“叮”地竖在桌面。
“这算什么?”灼无咎挑眉。
“算你输。”昭虞反手扣住,勾着唇,眯了眯眼,“我说是反。”
楼下的说书已濒临尾声,说书人声如洪钟。
“仙门执法长老,降蛟龙,平祸乱,凯旋!”
满堂喝彩,奔上楼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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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绝渊仰首坠暖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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