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下定这个决心,那她就不能再如从前那样温水煮青蛙。
对兰旭、对崔奉行,乃至对岑家,她都更需要快刀斩乱麻,连带着梅玙、梅珥两位皇室,也不能再念旧情,继续姑息。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只要把兰旭彻底扳倒,兰家就能分崩离析,甚至可能牵带着远在岭南的废太子连根拔起。
而在追随梅妩的群臣之中,只有她最了解太学府里的人际渊源。
两人相视一眼,梅妩微一颔首:“正好,老师从昨夜便转醒了。而且……老师独自一人认了失火一案的全部罪行。”
鄢岁棠眯眸问:“独自一人?”
“这倒全在小岑意料之中,故他昨晚便请差独去鹿门。”梅妩执起鄢岁棠的手,在她手心勾勒一个“兰”字,又轻轻划去,“朕还不曾定老师的罪。鄢爱卿若是下了决心,兰家失火一案,朕便自此全权交付于你。”
鄢岁棠沉默着撩衣行礼,垂首说:“臣遵旨。”
“鄢爱卿,”梅妩叹息着倾身扶她,“棠棠,让你陷入两难,都是朕与哥哥的不是。”
鄢岁棠轻轻摇头:“无妨。……是臣自己的抉择。”
-
平日的太医院鲜少有人光顾,但兰旭转醒后,梅妩还是多添了不少宫人看顾,赏赐的补药更是源源不断。
太医院无人敢拦鄢岁棠,侍奉的宫人替她带话,毕恭毕敬问过兰旭的意见,半晌,兰旭果然默许了她的拜访。
鄢岁棠一路忍着浓郁的药味,穿过重重帘幕,很快来到兰旭卧居的病榻之前。
“老师。”鄢岁棠接过宫人递来的汤药,顺势坐在兰旭榻边,将药吹了吹,“来,学生扶您。”
兰旭的形容十分憔悴,虽然衣着干净整洁,但神态里全然不见了平日里清高自傲的神采。
他淡淡地扫了鄢岁棠一眼,眼眸竟有些老态的浑浊,随后,他躲开鄢岁棠搀扶的手,独自坐了起来。
动作缓慢,但很坚决。
鄢岁棠习惯了他的逞强,静看片刻,索性把药碗塞进兰旭颤抖的手里。
“老师,身体可好些了?听说都是柳贵君亲自照顾,学生才敢放心了些。”鄢岁棠握住他的手,两双手一起捧住药碗,以防兰旭摔碗发作。
但兰旭似乎没有那样的意图,他只是扭过头,执拗地紧盯白鹤纹路的屏风。
屏风上的鹤墨冠白羽,体态飘逸,傲立群芳而目无下尘。
鄢岁棠认识这扇屏风,少时在太学府读书,这屏风就在学堂后边。
从它陈旧的痕迹就能看出年岁不小,边角处还留有鄢岁棠不懂事时为了应付考试而做的小抄。
鄢岁棠也随他一齐看向屏风,倾身抬手,虚虚地描摹那点洗不干净的墨痕:“我还记得呢,当时抄的是,‘千里一回首,万里一长歌’……”①
她停下话音,感觉到兰旭双手的颤抖。
这样的触感异常怪异。小时候,兰旭若要打她手板,那双书生的手的力道可半点不逊岑则晖。
包括她企图逃学被兰旭揪回学堂时、和岑奉行打架被兰旭拎走时、修习书法被兰旭带着右手一笔一画誊写时……
兰旭的手一向坚定沉稳,让她无从挣扎。
只除了现在。
“老师,”鄢岁棠唤他,“我偶尔想,我们若只是寻常百姓家的小孩,您也只是个私塾先生,是不是很多事都会变得不一样?”
鄢岁棠握紧了兰旭的手,分辨着这双手所失去的十多年时光:“老师,书生的手,为何也会脏呢?”
十数年。
便能让一双只沾笔墨的君子之手染上鲜血。
兰旭浑浊的眸光颤了颤,他终于从屏风上撕下目光,转而看向遥远狭小的窗户。
窗户紧闭着,只能隐隐窥见雕花之外蔚蓝的天幕。
“黄鹤不复来,”兰旭张开嘴,干燥起裂的嘴唇立刻渗出鲜血,而他的嗓音同样喑哑低沉,恍如失声的鹤,“……清风愁奈何。”②
“………”鄢岁棠阖上双眸,良久才找回自己声音,“老师,您杀徐又敏,是因为我查到了他吗?”
兰旭不语。
“徐又敏协助您和崔奉行犯下科举舞弊之过,今上圣明,下遣学生和其他臣子共查此案,不慎引起你们警觉。故崔奉行谎称伤病,而您,趁夜杀了徐又敏。”鄢岁棠沉声问,“……老师,这就是您要画押的认罪状?”
兰旭身体微颤,他佝偻起肩背,模糊的眸里只剩小小角窗外的那片天幕。
还是一如既往的倔强,直至此刻,他也不愿意多看鄢岁棠一眼。
“老师,”鄢岁棠又唤了一声,“您知道当下最好的出路是什么吗?”
兰旭不肯理她,鄢岁棠只能叹息,贴近了耳语:“老师,一个人担责,您会死的。”
“……”兰旭终于撤回目光,幽幽地望向她,“……你不该救我。”
如果不是她,他早就死了。
“我不能不救。”她摇头。
鄢岁棠其实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说服他,而且她本就不精话术,面对兰旭这样的老狐狸,更有可能漏洞百出。
但她也不是来说服兰旭的。
那样温和的手段,她从来不屑于钻研。她要的是更快的成果,没时间耽误在过程中。
鄢岁棠静静地坐在兰旭榻边,托着兰旭的手,端起那碗已经有些见凉的汤药。
“不过是一次科举舞弊而已,我不在乎,陛下也没那么在乎。”鄢岁棠执起汤勺,“我们都知道,以老师的手段,原本可以做得更精明、更干净。我这样初出茅庐的小辈,怎么可能抓到您的把柄?”
兰旭躲开她递到唇边的药,目光清冷:“鄢大人有话直说吧。”
鄢岁棠不禁莞尔:“兰皇后幽居深宫,司掌凤印,本是万里挑一的英才,可终究年轻了些,不如老师谨慎。今上仁德贤明,万臣悦服,然,兰皇后与废太子依旧谋逆之心不死,竟暗中勾结,企图逞借老师之人力瞒天过海,于科举试中肆行营私……”
兰旭望向她的眼神越发冷了。
但鄢岁棠知道,他们都没有回头的路。
“幸在,老师及时发现,即劝兰皇后之同党徐氏回头是岸。奈何徐氏妄念深重,不思悔改,竟有杀人灭口之心,纵火于莲城兰府。”
未等鄢岁棠言毕,兰旭骤然拂袖,瓷碗应声坠地,碎裂声清脆而苍白。
他的双手浮起明显的青筋,身体起伏着,鄢岁棠知道,兰旭这是动了真火。
那就更好了。
兰旭只有在束手无策的时候才会气急败坏,如果他总是那么平静,鄢岁棠反而会畏惧他的积威。
宫人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急忙掀开门帘想要入内收拾,却见鄢岁棠抬抬手腕,眸光冷若利箭。
两名宫人微怔,下意识便膝腿一软,急忙退了出去。
“鄢岁棠。”兰旭低垂着头,嘴唇颤抖,他道出她的名姓时字字愤恨,好像恨不得从她身上咬下一块血肉。
鄢岁棠偏了偏头,俯身贴近些许,作谦恭状:“学生在。”
“鄢岁棠……”兰旭喘息片刻,合上了眼,“……我何曾教过你这些?”
他厉声斥问:“我何曾、教过你们这些——?!”
-
兰旭和岑则晖都是非常负责的老师,尤其是兰旭,对他们一直非常严苛。
他教他们经文策论、书法绘画、天文地理,在年幼的鄢岁棠的眼里,兰旭就像无所不知的神人。
凡是天下有的、地上生的,就没有兰旭不知道的。
而且鄢岁棠一直都知道,在兰旭清高淡漠的外表之下,他经常会默默注视着庭院里嬉戏的他们。
在他们日复一日的成长中,兰旭的目光也日趋深沉。
但她知道的。
她知道他的眸里带笑,她知道他看着他们,不止一次地在为他们感到自豪。
鄢岁棠却只能眨眨眼。
-
她的声音也渐渐冷了下来,鄢岁棠站起身,鞋尖擦过地上的瓷碎片。
轻轻一碾,瓷片没能扎进她的鞋底,而是更加稀碎。
“老师,别担心我。我在长恨关征战六年,您不知道我现在的性情也是情理之中。”她含笑弯眸,言语却冷漠得犹如凛冬,“您更应该关心令郎。”
“梅琮到底因何而死,是谁授意、是谁谋划、是谁策反、是谁最终害死了梅琮。”
“一桩桩、一件件,哪怕最终导向先帝,我也要查出这件事的真相。”
兰旭的眉头拧了起来。
从她提起梅琮的那一刻,兰旭刚回了些血色的脸便重回苍白。
他的眉间聚起深深的沟壑,目光则一错不错地锁在鄢岁棠的身上。
“………原来如此。”兰旭说,“你是为了襄王。”
鄢岁棠以为他终于理解了自己的心情,盈盈绽出一抹笑。
可未及开口,又听兰旭道:“那他确然该死。”
鄢岁棠脸色遽变,然而兰旭已经恢复平静,反而用余光将她自上而下打量一遍。
鄢岁棠不记得兰旭有过这样温柔的笑容,可他的确这样笑了。
笑得温柔而慈爱,和她少时从兰旭藏匿眼底的笑意如出一辙。
他没有再隐藏,而是落落大方地对她笑。
“你可知景成二十二年,襄王死前,先帝曾有一夜急召世家议事?”
鄢岁棠微怔:“……景成二十二年?”
兰旭轻声说道:“襄王与鄢臣不可同朝,是我请先帝,去主留臣,永绝后患。”
①②:“千里一回首,万里一长歌。黄鹤不复来,清风奈愁何!”
出自 李白《书情题蔡舍人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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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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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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