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冬。
赵桂英提着大包小包，紧紧牵着儿子上了绿皮火车，看到有座赶紧一屁股坐下了。
刚缓过来一口气，让儿子坐在最里面的窗户边上，她这才站起来放行李。
因为身高不够，踮了踮脚还是够不到行李架，刚要放弃，就看到一节藕白似的手腕伸了过来，推了一下，行李袋就这么轻轻松松上去了。
赵桂英定睛一看，帮她的是坐在对面的小姑娘，柳叶眉鹅蛋脸，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皮肤就像冬天早上菜地里滴着露水的嫩叶尖儿，娇俏得很。
赵桂英刚想道谢，旁边玩闹的儿子一边抠着嗓子一边掐她大腿。
“又咋了小崽子，一天天的净瞎胡闹。”赵桂英一边说一边回头看，只见儿子巴掌大的小脸涨得通红，没一会儿脸都憋紫了。
“虎子？你咋啦？你别吓妈啊！”赵桂英顿时魂飞魄散，一边拍他后背一边弯腰看他嗓子眼，大冬天的，急得冷汗都冒出来了。
“这是核桃卡喉咙里面了吧，”邻座的大娘听到动静也吓一跳，赶紧起来帮忙，“快，把他倒提着拍后背，再慢一会儿孩子就遭不住了！”
她们这边的动静也引起列车员的注意，问清楚情况后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提溜着孩子让他头朝下，见孩子都翻白眼了他赶紧把人放座位上。
“这也行不通啊，这孩子吃的啥玩意啊……”
赵桂英差点哭出来，一个劲拍着儿子后背。
自己好不容易腾出空带儿子去探亲，虎子要是出点什么事她怎么跟老张交待啊！
“我来试试吧。”
脆生生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赵桂英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意识让开位置，脑海里都是虎子要是出点啥事她也不活了！
那个帮她托行李袋的小姑娘抱起儿子，双手在他肚脐上面反复按压，最后手指在脖子上轻轻一推，卡在虎子嗓子眼的核桃仁就掉在了车厢铁皮板上。
“哇……妈！”原本发不出声音的虎子嚎啕大哭扑向赵桂英，脸色也逐渐恢复正常。
确认他没事了，赵桂英抱着儿子抹泪，母子俩哭成泪人儿。
等哭够了，又抬手恶狠狠地拍他屁股：“你就不能让人省心点！臭崽子！吓死妈了你知道吗！”
她一边打一边骂，旁边的大人们随口劝了几句又散开了，孩子嘛，打一下也没啥的。
列车员看到恢复平静的车厢，对救人的女孩道谢——
“谢谢你啊同志，你哪个单位的？我们给你写封表扬信！”
姜沅摇了摇头，示意不用，随后坐了回去。
赵桂英发泄了心中的惶恐，又把被自己打哭儿子哄好，桌上的核桃她全部收了起来，生怕这臭小子再拿。
“谢谢你啊妹子，要不是你，我家虎子可就……”想起儿子刚才的吓人模样，赵桂英心有余悸。
回过神来，她满脸感激道：“你去哪儿啊，说不定咱们这一路上还可以搭个伙呢。”
姜沅犹犹豫豫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出声。
赵桂英知道她心中的顾虑，朝不远处那几个时不时投来目光的年轻人一瞪眼，她虽然矮了一点，但是膀大腰圆，平时在家就是泼辣的性格，气势上直接压倒一片。
年轻人讪讪转头，不再盯着那个漂亮的小姑娘打量。
赵桂英冷哼一声，这才心满意足。
她是看这小姑娘形只影单的，刚刚又救了儿子，起了关照的心思。
现在这个年代独自出门可不太平，小姑娘容貌姣好，很容易被人盯上。
“妹子你放心，我没有别的心思。”赵桂英见她不吱声，大概知道她是有点害怕自己了，放缓语气解释道，“我家男人在西北边陲当兵，他是农一师的，这不冬天家里也没农活干，我就寻思着带儿子去探探亲。”
“你看，这是我的介绍信，我叫赵桂英，年纪比你大，你可以叫我赵嫂子。”
赵桂英直接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过去，小姑娘略微扫了一眼，看到公社的公章就知道她没有骗自己。
姜沅轻轻摇头，没有去接介绍信，嗓音轻柔道：“我相信你，桂英姐。”
赵桂英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叫自己，她“哎呦”一声，心都要化了。
“你真是太可人了妹子，我要是能生个你这样女儿，做梦都要笑醒。”赵桂英看了眼朝车窗哈气用手指乱涂乱画的儿子，又想到自家男人那虎背熊腰的样子，不由叹了口气。
不生闺女也行，要是随了她爸，以后还要愁婚事。
“你是不是支边青年？那咱俩正好顺路。从这里去边城要坐四十二个小时的火车，你要是想找个唠嗑的姐可以陪你唠唠。”
这几年是海城知识青年对口支援边城的热潮，每年都有数万知青去建设边城。
姜沅虽然穿的比较朴素，但她的长相和身上的气质让赵桂英下意识以为她是城里人。
“……不是，”姜沅犹豫片刻，看到对面笑意盈盈的脸，直觉告诉她赵桂英是个实诚人，再加上对方军嫂的身份，她实话实说道，“我也是去兵团探亲的。”
还有一件事她没讲，除了探亲，她身上还揣了一封信，这次去兵团，她是去找未婚夫的。
父母要把她嫁人给弟弟兑彩礼，她是在大队书记的帮助下跑出来的，书记帮她介绍了一桩婚事，是他一个老战友的儿子。
对方条件很好，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团长，人品老书记拍着胸脯担保。
书记跟老战友说了她的情况，并且安排她和老战友夫妻见了一面，夫妻俩对她都非常满意，给她看了儿子的照片，确定她同意后，当场就定下了这桩婚事并且写了一封信，让她带去兵团给儿子，还给了她两百块钱，让她直接在那边成亲。
这个年代都讲究父母之命，但据说她这个未婚夫是个硬茬子，一身反骨，向来不愿意家里人插手他的事。
夫妻俩怕儿子不同意，还教她怎么收服儿子，让姜沅在他面前必须态度强硬以硬克硬，压倒他的气势这样才能取得胜利。
如果实在不成，也是两人没缘分，那两百块钱就当做是他们对姜沅的补偿了。
老书记也做了两手准备，在她离开前给她开了介绍信，还对她说：“阿沅呐，两年前你救了你婶子的命，她当时想认你当女儿，你爸妈那两个混账玩意不同意。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干女儿，你春来哥也在那个部队，要是那桩婚事不成，你就用探亲的名义留在那，让你春来哥给你找个对象。”
“你这孩子命苦，生在这样的家庭，能留在那儿的话以后尽量别回来了。”
老书记知道她对家里彻底寒了心，也是打从心底里怜惜这个好孩子，想要为她找条出路。
姜沅知道他的用心良苦，也知道自己这辈子恐怕很少会回宣城了。
火车鸣笛开动，列车员在车厢挨个检查介绍信，姜沅侧头看向窗外，眼眶有些湿濡。
她不知道这次去兵团的结果会是怎样，看着逐渐倒退的景象，她的心里有紧张有害怕也有前途未卜的迷茫以及惴惴不安。
可能是偷跑出来，脑袋里一直紧绷着根弦，她抵着车玻璃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儿，没多久又被噩梦惊醒。
梦里父母凶神恶煞追了上来，揪着她的衣领拖着她回去，说给她看好了人家，对方比她大十八岁，还有两个儿子，让她赶紧嫁过去伺候那一大家子。
她弟弟在旁边开心地拍手：“太好啦，我的彩礼有着落啦，为了我的幸福，姐，你别挣扎了，认命吧！”
冷汗从额角滑下，姜沅捂着胸口，神色痛苦。
“怎么了妹子？”赵桂英手里抱着刚睡醒的儿子，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语气担忧道，“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对上她关切的目光，姜沅摇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抬眸往周围看了一圈，没有看到熟悉的人影，她这才定下心神，从布袋里拿出搪瓷杯，起身去打热水。
直到温热的水顺着喉咙滑进小腹，姜沅冰冷的手脚才热了起来，她坐回座位，捧着水杯暖手。
赵桂英今天受了惊吓，之前没怎么留意，现在才注意到她只穿了两件薄薄的衣服，而且袖子还短了半截，白得晃眼的手腕就这么露在外面，看着都冷。
“妹子，你没带厚棉袄吗？边城可不比宣城，寒冬腊月没有棉袄熬不下去的。”赵桂英有些懊恼自己这次出来没带衣服，带的都是菜干肉干和一些酱菜。
“要不你穿我的棉袄睡一觉吧，等到了兵团见着你哥哥了再还我。”
小姑娘刚救了她的宝贝疙瘩，自己一直没顾得上给她什么作为感谢，看她受冻心里也不落忍。
“不用了，谢谢桂英姐，我不冷。”姜沅鼻尖泛红，缩了缩身子，拒绝了她的好意。
姜沅知道赵桂英也只有这一件棉袄，给了自己她就要受冻。
而且她以往在家里也习惯了，这次出来的急，也顾不上想别的，只要能离开父母，冻一下没什么的。
见她不管怎么说都不答应，赵桂英兀自叹了口气。
没成想这妹子看起来柔柔弱弱的，骨子里却是个倔的。
见姜沅闭上眼睛睡觉，赵桂英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她不是第一次去兵团探亲了，也知道一般妹子去探哥哥的亲，多半是想在部队里挑一个好对象。
赵桂英苦思冥想，把这些年去部队见过的那些人相貌都扒拉出来，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这妹子是个好姑娘，还救了老张家的独苗苗，等到了兵团她得跟老张说一声，让他张罗一下上点心，必须出一份力才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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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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