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上姜沅醒了好几次。
火车“吭哧吭哧”从南往西北开,途径站点会停半个小时或者更久。
外面的景象也越来越荒凉。
赵桂英说的四十二个小时是从海城到边城的最外面,也就是交界处,她们要去的兵团驻地在边城最里边,到了站还要转车。
边城地域辽阔,再加上铁路上的积雪要清扫,等到了目的地怎么着也是几日后了。
外面一片漆黑,姜沅手里的搪瓷杯也跟冰块似的。
手都冻僵了,白皙的掌心有些发红,没有知觉。
“同志。”列车员轻手轻脚过来,尽量不惊动睡着了的旅客,弯腰在她耳边说,“你去前面车厢吧,那里挨着车头,暖和。”
姜沅漆黑的眸子盯着列车员看了许久才聚焦,她安静起身,提着一个小布袋跟在列车员身后。
“谢谢呀。”她柔声道。
“不用谢,你是个好同志。”列车员带她去空位坐下,“这个位置是没有人坐的,你可以一直坐到终点站。还有——”
列车员四处看了看,压低了声音:“你要小心扒手和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有什么事大声喊我们就行。”
列车员是看她救了虎子,又是去兵团探亲的,所以格外优待一些,还有就是一个貌美的年轻姑娘独自出门在外,能照看着一下也是好的。
姜沅长相十分出众,在人群里就是最扎眼的那个,明眸皓齿肤若凝脂,说话又轻轻慢慢的,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这节车厢就在车头后面,能听到火车司机们铲煤的声响,还有浓重的味道在车厢弥漫,与此同时带来的还有温热的暖意。
姜沅僵硬的四肢逐渐放松下来,再次道了谢,等列车员离开了,她把搪瓷杯放在小桌板上,布袋则是抱在手里。
布袋里有她的介绍信还有陆家父母写的信,两百块钱她放在贴身的口袋收着,买车票的钱是她这些年从牙缝里攒下来的,现在全部身家也只有这两百块了……
想到这,姜沅又开始心神不安了起来。
如果对方不愿意和自己结婚要退婚的话,这彩礼她是做不到不退的,哪怕陆家伯伯让她拿着,她也做不到心安理得。
他们帮自己从家里逃离出来,姜沅做不来那些忘恩负义的事。
可是……
姜沅咬着嘴唇,她是真的不愿意再回去那个家了。
想到陆家父母耳提面命的经验之谈,说能做成夫妻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陆铮那人性子又硬又傲,在他面前柔柔弱弱是没用的,只能比他表现得更傲。
陆家伯母说陆铮从小最吃这一套,肯定有用,让她一定要把气势做足。
姜沅试着板起脸,目光冷冷地看向前方,脑海里在不断地演示见面后的场景。
她自己觉得应该还挺像模像样的,紧绷的俏脸刚松懈下来,就听到旁边“扑哧”一声。
姜沅疑惑地看过去,明亮的眼睛里满是茫然。
“不好意思啊同志,我叫杜韬,文韬武略的韬,是自愿去建设大西北的知识青年。”清瘦的男人揉了揉鼻子,自我介绍完后笑眯眯道,“你也是支边青年吗?说不定咱俩还能分到一个地方呢。”
姜沅不是很会应付这种自来熟的人,特别是异性,她沉默了片刻,摇摇头:“不是,我去探亲的。”
“你家里有人在兵团?那可真是够辛苦的,边城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见她不解,杜韬笑着问,“你是不是好奇,为什么我知道边城难熬还要过来?”
姜沅点点头。
杜韬正色道:“不瞒你说,我是看到了报纸上国家号召有志青年去建设大西北,这才自愿报名的,我家在海城条件还不错,和那些为了讨生活跑过来的不同。”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什么理想什么抱负以及他一片拳拳赤子之心为了建设祖国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
姜沅也不做声,就这么听着,也不点头附和。
杜韬唾沫星子都说干了也没听到回应,他不由讪笑:“对了,你是去找你哥的还是?”
“未婚夫。”姜沅嗓音很软,是明显的南方语调,“我是过来结婚的。”
“……”
听到这温温柔柔的话,杜韬心碎成两瓣儿,扭过头黯自神伤,不再自讨没趣了。
这小姑娘看着年纪也不大,而且一副未经世事的模样,他本来以为自己多侃侃而谈几句就能俘获美人芳心,现在看来是没戏。
唉,可惜了。
他心里多少有些惆怅。
漂亮的姑娘他没少见,海城是大城市,各种明艳的女孩他都见过,可这么好看的还是头一回见。
那轻柔的声音听得他耳朵都酥酥麻麻的,挠得人心肝子直痒痒。
杜韬只能克制自己的视线不去看她,免得生出非分之想。
耳边清静下来,姜沅抿唇一笑。
她垂下眼睫,把布袋的带子重新系了一遍。
杜韬的话听听就可以了,这个年代从海城来支边的只有三种人——
一:就像杜韬说的那样,是为了理想而去建设边城的有志青年。
二:家里经济条件不好,为了减轻家里负担,又被身边的人各种劝说动员出来,想在边城参加工作拿份工资养活自己的。
三:成分不好,留在海城还不如来边城闯一下,起码落了个好名声,还能改变别人对自己的看法。
在她看来,杜韬应该是属于第二种,要真像他自己说的家里条件还不错,像他这种性格的人,不可能穿着袖口磨出毛边的衣服出来,肯定会穿最体面的那件。
还有,他的解放鞋虽然看起来比较新,可尺码明显偏大,有些不合脚,应该是因为他这次要来边城,家里谁支援给他的。
第一点他不符合,第三点也不像,成分不好的人在这个时代备受煎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绝望,眼神都是麻木的,不会像他这么能言善道。
就只能是第二种人了。
姜沅似乎是想起谁了,心脏有些不舒服,下意识伸手碰了一下布袋。
直到熟悉的触感出现,她才稍微缓过心神来。
大家都睡了,晚上的火车极为安静,只有车头传来的铲煤声,还有火车穿过隧道时的鸣笛声。
姜沅偏头看向窗外,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就跟她的未来一样。
不过至少现在是好的,火车已经离开宣城了,她自由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姜沅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赵桂英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人换的座位,坐在她对面在喂虎子吃苞谷面馒头。
“小口点,别噎着了。嘿你这孩子咋就不听说呢!咬这么大一口干啥?谁还会跟你抢啊!”赵桂英没好气地从儿子嘴里把他咬的那口馒头抠出来,又掰成小块塞他嘴里。
“祖宗欸,你真是记吃不记打!”
虎子才三岁半,哪里懂这些,朝他妈呲了呲牙又开开心心地抱着馒头啃了。
等姜沅看了一会儿,赵桂英才注意到她。
“醒啦?”赵桂英又从袋子里掏出来一个馒头,“赶紧垫垫肚子,这火车上的东西可贵了,虽然不要票吧,一份饭的钱够我们吃好几天了,我才不会买这玩意儿。”
赵桂英嘴里念念叨叨:“我出来的时候蒸了好几十个馒头,吃到站还有富余呢,你要酱菜不,我包里有……”
她说着就要起身拿,姜沅伸手抓住她的胳膊:“不用了桂英姐,谢谢你啊。”
“你看你跟我客气啥,你可是我家虎子的救命恩人,也是我家虎子福大命大能遇到你。”
赵桂英见她坚持,也没去拿了,顺势坐了下来:“不过我们那儿的酱齁咸,你们土生土长的南方人估计是吃不惯,算了,等到了地方姐给你点好东西,你拿去跟你哥一起吃。”
说完还四处看了看,生怕有人盯上她。
姜沅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看到她真诚殷切的眼神又咽了回去,乖巧地点了点头。
赵桂英这才满意的笑了:“以后跟我不用讲客气,你哥在哪个兵团啊?到时候有空我去看你,说不定这次我就随军了。”
姜沅咬了口馒头,吃相十分秀气,赵桂英越看越想要个女儿。
看她的眼神也十分慈祥。
姜沅顿了顿,还是如实告知:“生产建设兵团,农一师。”
直觉告诉她,桂英姐是个好人。
春来哥和她男人在同一个地方,迟早还会见面的,没必要再隐瞒。
“呀,那跟我家老张是一个地方的呀!”赵桂英这回是真的惊讶了,她赶忙追问道,“你哥叫啥名字?说不准我还认识嘞!”
这还真不是她吹,赵桂英外号就是特能侃,每回来兵团家属院都能把里里外外摸得门儿清,除了一些新面孔,大多数人她都是见过的。
姜沅咽下馒头,喝了口水,不急不缓:“我哥哥叫孟春来。”
……
“孟连长!有你电报!”
营部的通信员看到熟悉的人影,打开窗户朝外面挥手。
穿着军装扛着锄头和身边人说说笑笑的男人闻言停住脚步,朝对方敬了个军礼这才接过电报。
看清电报内容后,他眉梢上挑,显然有些不可置信。
“怎么了连长?家里说啥啦?是不是问今年能不能回去过年?”旁边有小战士凑过来看。
现在这个季节部队统一配发皮衣、大头鞋、皮帽子和皮手套,他们刚从发电站那边干完活回来,稍微一动,身上的冰碴子掉了一地。
其他人也起哄:“连长,你怎么着也有四五年没回去过了吧,也难怪家里人惦记,要不你申请一下今年回去探探亲呗。”
越到年关越是想家,以往孟春来都把自己的探亲机会让了出去,战士们心里都清楚,他也想回去看看。
“瞎说什么呢,我家老爷子可是老革命了,哪会这么不懂事。”
手套湿漉漉的,怕打湿电报,孟春来抬起胳膊压着锄头,偏头咬下皮手套叼在嘴边,继续往下看,随后眉头舒展——
“是我妹妹过来了,看时间还得有个三四天才能到,到时候我得亲自去车站接她。”
战友们听到妹妹两个字就来了劲,反复缠着孟春来问这问那,多大年纪了有没有对象之类的。
孟春来却有些纳闷,他爹怎么就突然认了一个闺女,还把人送他这儿来了。
让他帮忙找对象?
瞎胡闹嘛这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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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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