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似叹似嘲的咯咯轻响,充满了无尽的苍凉,“就这点药,只够前线三个重伤员顶两天。杯水车薪。那边……断药的兄弟……伤口在烂,骨头在烂……是活活痛死、烧死的啊。”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林晚不知何时也悄无声息地挪到了门边,目光怔怔地落在那少得可怜的药品和那张触目惊心的价目单上。“活活痛死,烧死”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尖上。她下意识地抬手,摸向空荡荡的颈间——那里曾经挂满了霞飞路时期陈默群赠予的璀璨珠宝,如今早已遗落在那座华丽的囚笼里。一丝微弱得可怜的念头如同风中之烛般摇曳了一下——若是那些东西还在……又迅速黯淡下去,意识到即便它们在,在这疯狂的物价面前,恐怕也只是沧海一粟。
苏云岫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沉重与无力感,声音努力维持着冷静和决断:“钱老,‘老鬼’那条线,彻底不能用了吗?他要银元,我们就想办法凑银元!松鹤轩那边……”
“没了。”钱益民干涩地打断,声音依旧平板,却像一块巨石轰然砸下,断绝所有幻想,“能动的流水早填了前面的窟窿,最后一个暗库,上个月换那批盘尼西林已经掏空了。如今的上海滩,能随手拿出几百块现大洋的,除了还没撤干净的那些日本商人,就只剩陈默群那帮换了皮囊的豺狼。”他枯瘦的手指拈起那张黄纸,“徐掌柜拼死递出最后一句口信,‘老鬼’今晚亥时,在‘玉壶春’澡堂的后巷,还有最后一批‘硬货’要出手,价高者得。但这消息……透着邪性,九成是陈默群故意放出来的毒饵。”
话音未落,里间那道厚重的蓝布门帘被“唰”地一声猛地掀开!程岩高大魁梧的身影堵在门口,肩头裹伤的白色绷带赫然渗出一片刺目的鲜红,脸色因失血和压抑不住的怒火显得异常苍白。他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狠狠刮过客厅里每一个人的脸,最后死死钉在苏云岫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戾气。
“毒饵?”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冰冷的嗤笑,声音沙哑得像是砂轮磨过铁器,“钱老,您是老糊涂了?‘玉壶春’是什么地方?那是保密局那些杂碎常去泡澡谈脏事的老窝!隔壁就是他们的稽查点!这消息能是干干净净来的?”他猛地抬手指向苏云岫,每一个字都淬着刺骨的寒意,“是不是她?!是不是她又找到机会,给她那位老主子递消息表忠心去了?!想把我们最后这点人手都骗去一锅端?!”
“程岩!”沈曼笙快步上前,毫不犹豫地挡在苏云岫身前,声音带着罕见的严厉,“消息来源是徐掌柜用命换来的最后通道,跟云岫没有任何关系!你冷静点!”
“没关系?”程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怒极反笑,眼底翻涌着积压已久的恨意与根深蒂固的猜忌,几乎要喷薄而出,“沈小姐,你信她,我管不着!但我程岩这双眼睛,在码头在76号门口,见过太多披着人皮的鬼!我只信我自己看到的!”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团揉得皱巴巴、带着明显暗褐色干涸污迹的棉布绷带,狠狠摔在桌上,正正盖住了那张写着天价数字的黄纸——那正是昨夜苏云岫替江砚舟擦拭换药后,本该及时处理掉的染血绷带!
“七爷的伤,也是她亲手伺候的吧?”程岩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像冰锥一样刺人,一字一顿,砸在死寂的空气里,“瞧瞧!她把这染着七爷血的脏东西,偷偷藏在枕头底下!她想干什么?等机会送出去给保密局邀功请赏?还是学了什么邪术,想拿这血给陈默群那老鬼作法下咒?!”
客厅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空气凝固得如同结了冰,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和程岩粗重的喘息。所有人的目光都惊疑不定地聚焦在那团刺目惊心的血污绷带上,随即又猛地转向瞬间脸色惨白、血色尽褪的苏云岫。
苏云岫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头顶瞬间灌到脚底,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她看着那团绷带,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昨夜指尖下他滚烫的皮肤、沉稳有力的心跳、他低沉讲述闸北往事的声音、那句“为了天亮”里蕴含的千钧重量……所有那些悄然滋生的、难以言喻的隐秘情愫和信任,在此刻都化作了最致命、最讽刺的证据。百口莫辩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尖锐的对峙中,楼梯口的阴影里,一个低沉而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种能压下所有惊涛骇浪的、山岳般的沉稳力量:
“留着也好。”
江砚舟的身影从阴影里缓步走出。他已换下那件半旧的藏青布褂,穿着一件干净的深灰色棉袍,脸色因失血略显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锐利沉静如古井寒潭,看不出丝毫波澜。他没有去看桌上那团刺眼的绷带,也没有看激动得脖颈青筋暴起的程岩,目光越过众人,直接落在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苏云岫脸上。
“留着也好,”他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重重敲在每个人心上,“记住这伤是怎么来的。记住这血,是为谁流的,因何而流。”他的话像是说给所有人听,又像是单独说给苏云岫一人。
他伸出手,拿起桌上那张写着疯狂数字的药单,目光沉静地扫过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数目,仿佛那只是一串无关紧要的符号。随即他转向面色灰败的钱益民:“‘玉壶春’的饵,就算明知裹着钩,我们也得去咬。前线的兄弟,等不起。”他的目光继而转向依旧梗着脖子、满眼不服的程岩,眼神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你亲自带队,挑上‘鹞子’。目标只有一个:拿到药。东西一旦到手,立刻撤离,不许有任何缠斗!你们的命,比那些药更金贵。明白吗?”
程岩胸膛剧烈起伏,还想说什么,却被江砚舟那深海般莫测的目光钉在原地,那目光里蕴含着绝对的权威和一丝不容挑战的警告。最终,他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重重别开了头,拳头攥得死紧。
“至于你,”江砚舟的目光最后重新落回苏云岫脸上,那目光深邃复杂,难以分辨其中究竟是对程岩鲁莽指责的不以为然,还是对她那份未曾言明、却可能带来风险的心事的细微审视,“既然选择留下,心思就要用在最紧要的刀口上。”
他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老鬼’把交易点定在澡堂后巷,陈默群未必全然放心。你仔细想想,以‘毒蜂’的行事作风,若他真要设伏,除了明面上保密局的人,暗桩最可能布在哪些意想不到的角落?画出图来,交给程岩。”
他的话将苏云岫从冰冷的绝望中猛地拉回,赋予了她一项紧迫而关键的任务。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迎上他的目光,清晰应道:“是,七爷。我立刻回想。”这一刻,个人的委屈和恐惧都被更重大的责任压下。
江砚舟几不可察地微一颔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窗边,再次望向窗外那片灰暗绝望的天地。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无声地透出一种背负千钧的孤寂。阁楼内暂时陷入了另一种忙碌的沉寂,只剩下窗外凄风苦雨的呜咽,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为米价再次飞涨而绝望哭嚎的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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