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完药,打姑姑家离开,程米照常去到茅屋。
“小米,你去哪儿了?”
江月蛾立在院中,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孙子,当头揽了,“还以为你生奶奶的气,不肯来看奶奶了。”
程米环抱住她,埋首闷闷道:“我不会生奶奶的气,昨天的话是说着玩的,我相信奶奶不会把我送人的。”
童言稚真,江月蛾信了他的话,悬着的心总算稳妥放下,“小子还没告诉奶奶,你这一大早的到哪里去了?我听人说你爹这几日总往县里跑,于禾忙着抓他,估摸着没空管家里的事。”
“奶奶耳朵真灵。”程米跟她一道进屋,把人扶到床畔坐下,“这两天确实不常见爹,不过之前也经常这样,至于娘……”
将温温热的炉子推到江月蛾跟前,又把那旧棉袍当铺盖罩在她腿上,程米就势跟边上坐下,“爹今儿早上突然回来了,娘不让我们待在里头,把弟弟妹妹都赶到了另一间屋里。他们年纪小,哭得厉害,我哄着他们,一时就过了时辰。”
“唉,你爹整日是个混不吝的,今儿估计又得好一番闹腾。”江月蛾长吁口气,显然是看惯了这种事。
程米点点头,把脑袋倒在江月蛾的肩膀上,低声道:“奶奶,我有个秘密想告诉你,你能替我保密吗?”
江月蛾用粗茧遍生的手掌摸摸他的脸,暗叹孩子果然长大了,还有秘密了。
她点点头,“嗯,奶奶不告诉别人。”
.
“要死了!”
于禾拿手拍打着人,口里骂道:“你这是要把家都赌了去!”
程青浑浑噩噩,不耐烦地一摆手,把柔弱的于禾挥到一旁,继续在屋里翻腾,“钱呢?你把钱都藏哪儿去了!”
他眼下大片青黑,胡茬乱糟,即便是冬日,依旧能嗅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恶臭味,也不知几日未曾洗刷擦身了。
“钱钱钱,你要钱去找老太太要啊!”于禾恨不过,又扑上去拦他的手,一时乱了鬓发,咬牙气喘道:“那天说要找老太太质问,你倒是去啊!这几日天天往县里跑,那个地方是饶了你的心去,还是怎的?让你这般跟鬼迷了眼似的,成日去赌!”
“你个臭婆娘,你懂什么?!”程青扯开她过来扰乱的手,混里混气,命令道:“你别废话,赶紧把家里的钱都拿出来!”
于禾咬牙跺脚,气得两眼发红,“说了没有!你去跟老太太要!”
“来不及去她那儿了,你不说我就自己翻,把这屋子翻个底朝天,还怕找不到你藏着的钱?”
他混起来,跟个没人性的野兽似的,偏又生得人高马大,于禾几番上前阻拦,都被他一掌推开。
眼瞧着他把家里捣腾得跟遭了贼似的,心里的气猛窜上来,不管不顾逮着他的手就咬了上去。
“嘶……臭婆娘!”程青反手抓住于禾的长发,使力往后拽,发丝根根断裂的声响刺耳,唬人不已。
不过刹那,于禾的头皮就被扽得变了形,她崩溃垂泪,竭力撕扯嗓子,“想要钱,就杀了我!”
.
三个孩子瑟缩在寒冷的屋中,早已习惯了般不敢冒头。
程春玉抱着弟弟蹲在墙角,冰凉的小手贴耳捂住弟弟的耳朵,“龙儿别哭,姐姐在哦。咱们这是在玩躲猫猫,等爹走了,咱们就出去。”
“姐姐……娘好像哭了,你听见吗?”
程望龙刚三岁,三岁是个对万事万物都很敏感的年纪,即便被人捂着耳朵,他也听见了那凄惨的哭声。
又惊又怕地望着姐姐,眼里盛着的都是不安,程春玉默默把他耳朵捂得更紧了些,冲他笑起来,“姐姐没听见哦,你肯定是听错了。”
她刚说完,房门忽地震动,程春兰拍打着门,哭喊道:“哥哥……我好怕……”
“傻子别哭了,过来!”程春玉绷着脸喊她,后者真就停下来,哭哭啼啼地走到她跟前蹲下。
屋里没点灯,有些暗,不过凭借投进来的零散日光仍旧能看清她脸上的狼藉,鼻涕和眼泪一道流,也不知道擦。
砰一声,墙壁重响,也不知道隔壁发生了什么,胆子最小的程春兰顿时受到惊吓,一提气就要哭出来。
“别哭!”程春玉不得不空出两指,捏住程春兰的脸,阻止她瘪嘴抽泣。
程春玉平日里总是笑脸盈盈,可此刻脸上的表情比谁都要严峻。
她用袖子给程春兰擦脸,眼里的嫌弃就快满溢出来,语气凶巴巴的,“你给龙儿捂住耳朵。”
程春兰五官皱在一处,依言捂上程望龙的耳朵。
程春玉也终于能腾出手,满脸厌恶地把污脏的袖子在墙上蹭蹭,接着身子前倾,抬手捂住了程春兰的耳朵。
.
于禾被甩到墙上,重重撞上去,又跟落叶似的坠下来,伏倒在地,好半响没能再爬起来。
隔不远,程青蹲在地上,把箱笼里的衣服全掏出来扔开,手掌不断在里面摸索。
于禾趴在地上,指尖轻微动弹一下,艰难撑起头,额上淌下一线血珠,转瞬滑过眼皮,沉得掀不起来。
下一瞬眼珠倏然放大,她吞口气,颤悠悠地爬起来,猛扑过去阻止。
“不能拿!”
程青摸到箱子里的硬物,惊喜地笑歪了嘴,刚要拿出来就被人抓住了胳膊,“滚开!”
他一扒,指尖湿腻温热,摊开掌心,血红一片。
嫌弃地擦掉,捞起箱中那硬物一看,果然是藏着的钱袋子,“终于找到了!”
“不行,不许拿!”于禾趴着,再没了力气,手掌抬起,喘息乞求,“那是我们一家吃饭的钱,你拿走了,我们也活不成了。”
程青充耳不闻,自顾自塞进怀中,得瑟道:“没见过世面的臭婆娘,等我赢了,赚他个十万八万的!”
.
天刚亮,谢梓清推开门,站在门前伸了个懒腰。
这些时日他学着做饭,先开始自己捣弄,后来跟刘大娘学,刘大娘最初也是信心满满,大展厨艺。
不想仅过了一天,就被谢梓清“天赋异禀”的厨艺给彻底惊呆了。
那时的她满脸疲惫与沧桑,对“程秀儿”说:“算了,秀儿,看来你天生不适合下厨房。那个什么,你家的饭我先给送几天,等你婆婆精神好些了,再让她来做。”
深吸口冬日凛冽的空气,谢梓清开始思考今天的计划。
天气愈发冷了,除夕将至,这也将是他在这里过的第一个年。
他拢起袖子,呵出白气,想着那头的父母,一时出了神。
忽地跟前有人喊了声,“姑姑。”
谢梓清晃了神,垂眼,见程米背着手,脚尖轻掂,仰着下巴打量自己。
谢梓清欢喜道:“小米怎么来了?”
程米笑容灿烂,“来看姑姑的手,伤口都好全了吗?”
谢梓清早忘了这起子事,主要手上也不痛,经他一提醒,抬起手来看,就剩下些微红的印记,早快痊愈了。
“姑姑已经没事了,你看。”把手放到程米眼前,程米低头,忽然伸出手捧住,翻来覆去地查看,指尖的冰凉借由相触的地方蔓延。
谢梓清心脏猛一颤,仿佛有根藤蔓慢慢裹缠收紧,逼得他呼吸不得,鼻酸眼痛就快溢出泪来。
他从不知道自己这般容易情绪化,可越靠近越了解程米,心绪就变得愈发不受控制,会因为他的一举一动而变化。
譬如眼下此刻,明明程米还是个孩子,明明他自己身上也还有伤口,却跟个小大人似的珍重对待姑姑的伤,让谢梓清不由得心酸鼻酸。
“小米,姑姑真的没事了。”话音微微有颤,他想起曾跟婆婆提起过的事来,便转握住程米的手,“跟姑姑一起进去见见奶奶,好吗?”
其实周燕如并未明确表态,不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她只是沉默了,过后却没有再骂“程秀儿”。
谢梓清猜想她应该还是期盼能有个孙子的,所以把她的沉默当作默许,自作主张要带程米进去给她先看看。
程米倒是没有拒绝,乖乖一笑,任由谢梓清拉着。
两人进到屋里,床边的周燕如闻声抬眸,目光打了个圈,落到小小的程米身上,审度一时。
“娘……”谢梓清刚开口,未料周燕如突然眼神转狠,发起疯,随手抓起床边的木匣丢来。
谢梓清迅疾转身,在木匣砸来的一瞬,把程米抱入怀中,接着背脊一痛,锥心刺骨般蔓延至全身。
“哐当”,木匣子掉到地上,四分五裂。
“你滚!带着他一起滚!”
怕她再丢东西伤到程米,谢梓清立刻牵过他出了门,之后忍着后背上的疼,安抚他道:“小米,奶奶她情绪不太好,你别怪她,她其实是喜欢你的。”
谢梓清生怕他因为这事,以后再不敢来自己这里了,所以温言柔语不断。
不过程米始终没有作声,只是拉着她闷头往前走。
“小米,你要带姑姑去哪儿呀?”
程米不语,手却不放,紧紧握着谢梓清。
见状,谢梓清也就不问了,安安静静跟着他走。
他想或许孩子是有什么秘密要分享给自己,那既然是秘密,就一定找个自己觉得安全的地方才可以吐露。
一般孩子都这样,有个秘密基地。
谢梓清如是以为。
他们越走越偏,已经进了山林,好一会儿,眼看路上都没什么人了。
谢梓清疑云密布,打算要问,程米却突然停下脚步,跟着松开了手。
他们站在一座山峦的底下,程米背对黑漆漆的岩洞站立,石洞天然形成,里面布满乱石枯枝。
谢梓清疑心打量四周,突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不由轻蹙眉头。
跟前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落眼看去,顿时双目瞠圆。
冬日寒天,空空荡荡的山林中,程米将身上的衣衫一件件脱下。
“你、你做什么?!小米!”
谢梓清震惊得不可方物,双脚好似生了根般僵在原地。
程米一脸懵懂,脱掉上半身的衣衫后步步走近,一瞬拉近距离,接着扑通跪下。
把双手抬过脑袋,下巴微抬,黑漆漆的眼珠注视着面前人。
“姑姑不是要惩罚我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